“天人回来啦!”
一半腰阁徒士兴高采烈报信。
前庭累躺地的徒士纷纷挺身而起,围住她细问,又有人涌到门口探头探脑,皆被蔡潘喝去中庭。
天光明媚,忽来一阵仙风将宗门吹合了,今日注定不平常。
非得亲眼见了才信是真,蔡潘早听陈建说有神仙下凡,可又回天上去了,不曾想今日就回来了,他这么走运,来东宗不过几日就有幸面见天神,自认是传说的有仙缘之人。
从昨日到今日,心中莫名惴惴不安,卯时收雨安知县佽助甚多,却头一回没有发自肺腑的喜悦之情,原来如此……
成大事前,必有征兆!
参见神仙,是个庄严的时刻,需心怀敬畏。
他伸掌抚平衣褶,昂首望远,自觉是威严无比的老者,定能在神仙跟前留个好印象。听见了门外动静,当即跨步向前。
“吱啦”,宗门大开。
那神仙两袖垂着,门就开了,蔡潘猜度是小事不足动手,自知不可冒犯神容,低头上前几步。
那绣金纹的衣摆晃了两下,神仙跨过门槛。
忽然,这北宗长老缩成一团落地。
蔡潘重心直向下,掀袍作跪,视线只有仙气漫漫的白衫。听了陈建的建议,埋首使劲低下,连连磕头。
“参参……参见神仙大人。”
再如何放平心态,也紧张得止不住冒热汗。
逼人的仙光让他不敢抬头,深呼吸,心中、脑中一片空白。若……若有神仙相助,他蔡潘光明的前程不可斗量!
久久不得仙人声,却闻上空“噗呲”一笑。
蔡潘略带疑惑,缓慢抬起磕在地上的头,先见一双粘泥巴的宗鞋,灰布蓝纹的宗服因人笑而抖动,迅速再往上看,竟就是方才才训过的殷三柳!
蔡潘怒目圆瞪,火上心头,可却发怒不得,手脚呆滞在原地,相当无措,因为殷三柳身后,正是白衣金绣的仙人!
曲尧现身,东宗徒士皆松了一大口气。
而那蔡潘,惊觉跪错人后脸涨成猪肝色,赶忙调身朝曲尧跪拜。听曲尧一声“饿了”,立即自请去膳房督促晚膳。
曲尧站在一众还算小孩的凡人之中,格外显目,北宗徒士在外圈偷眼望着,不敢贸然上前。
眼下才有功夫细瞧殷三柳,曲尧看着她,默默想着:清瘦了,长高了一丁点,掌中茧子加重,身心疲惫,心情倒是不错的……嗯?眼睛怎的红了,看来是受苦不少……
“如何?可还解气?”
“当然解气!”她伸长脖子,又重新变回气势十足的除妖士。
“近来可都还好?”
“之前不太好,但天人你来了,我们当然会特别好。”
殷三柳抬头看着曲尧,眨动眼睛,两点光亮亮的水滴敛消在眼眶,曲尧拍拍她的肩。
其余人亦是热泪盈眶,来关心天人的去向,诉说思念与苦楚……
晚宴盛大,但天人又不饿了。
难得徒士能和长老一块入席,不用吃残羹冷饭。个个不顾礼节狼吞虎咽,底气十足了,见到长老不恭敬问好,反倒翻白眼。
副座的蔡潘噎着口气,没吃两筷子就听弟子传话说天人已在等候了,他起身快步前去,陈建在一旁泰然自若地吃。
正殿华帘轻扬,金色霞光一透而落。
蔡潘恭敬作揖,得允后自然落客位。曲尧迟迟不发话,他拘谨含笑道:“天人,听陈长老所言,您此前常居晴霞殿,于是我不许宗人踏入,所有摆设如初。”
“嗯,很好。”曲尧握一卷佽助册,专注看着,并未多言。
那册子上新墨添的数额一切正常,曲尧不了解凡人货币大小,衡量不出什么,蔡潘本就不露马脚,如今更小心了。
蔡潘沏茶,又翻出几本册子,笑着呈上去:“听闻天人下凡就是为了振助镇妖宗,如此尽心尽职,真是宗人之幸……”
曲尧放下册子:“怎么不见殷宗主和陶长老?”
蔡潘思而后答,侃侃道:“您先前定也知晓,北宗为主宗,而蔡某又是北宗长老之一,年年我下东宗、西宗一二月,殷宗主与陶长老上了年纪,如今我在,她们自然可以居殿休息,眼下怕是还不知您归来……”
“今日我略看了看,北宗来人可比东宗原有徒士了,这些时日的花销都由东宗出?”
“是,都是一宗,一家人,不分得那么清楚,何况我们也当劳力为民除妖了。”
“那近来东宗事务是哪宗处理?”
“都是我们,镇妖除鬼都是我们干,为预防妖鬼突袭,特地增派人手守半腰阁与西阁接铃处。”
“也好,想来殷宗主也很放心你。”
再应付两句,太阳都落山了,曲尧厌烦恭维,打发蔡潘出去。蔡潘偏还客套两句才离开,没走几步,转身来说自己将去督促徒士的术法课,问天人同去否?
曲尧在他期待的目光下一道去了研理堂。
二人从镂木窗边行过,众徒士端坐在学堂中的木椅上,暖烛萤萤,讲师大约是北宗的高位弟子,所授知识并无问题,都是《宗符镇籍》中的东西。
曲尧看罢,声称甚好,先去休息了。
被看押的二人,屋外守卫消失了,符术也消失了。
曲尧扫了一眼,心道北宗人行动真快,表面上滴水不漏。
还是停步在了宗主院外。走前假说灭妖鬼,实际并未做什么,曲尧想好了,宗主不提,她便不说。
殷宗主在淡定喝茶,见曲尧来了,才抬眼皮子,貌似在她意料之中。半天未听风声,加之曲尧衣衫白净,可不像是灭尽妖鬼后的模样,殷宗主笑笑不语。
“怎么,宗主见我还不如见北宗人高兴吗?”曲尧不客气地落座。
“天人驾临,老身自然是欢迎至极,欣喜难以言表。”殷宗主笑眯了眼,推给对案一杯茶,“我猜猜,是蔡长老蔡潘惹天人不快了?”
“北宗人温良恭俭让,很好。”曲尧偏要给她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何来‘好’字一说?”殷宗主内心满惑,不动声色询问。
“东宗应效仿向北宗。”
宗主“砰”一声把玉杯放下,案桌如遭雷劈。
清晨天人来放“杀尽妖鬼”的狂言,是急匆匆的,眼中还暗含对自己有何反应的期待,而现在能听出其十成的认真,这副模样和往常一样,平淡地陈述,天人莫不是真觉得北宗行事好了?
苍老的双手为案桌贴了道符,裂开的案板恢复如初,长叹了口气:“北宗教习的可取之处在何?老身眼拙,还请天人指明了说。”
“譬如授课有道,我此前甚至不知镇妖宗里还有几间学堂,又譬如收取徒士,原来青壮年也可当得除妖士,东宗老多幼少,是需学人家。”
曲尧一本正经,在宗主看来,与今早有些相似。
宗主心底长舒一口气,悠悠道:“你我都不是爱做闲事的,就如此得过且过,顺应自然罢,几月后,北宗人自会离去。”
“且不说我是受命在此必得好生圆事,你又真心顺应自然吗?”曲尧顿了顿,挑了典例驳她,“你收的众多徒士,殷三柳几人外,其余人毫无当除妖士的天赋,大多是弃婴、孤儿。”
殷宗主被茶水呛了:“咳咳咳,天人不愧是天人,什么都瞒不过。”心惊她竟已神通到这般地步了,天上有能通凡人身世经历的神仙吗……不禁渐露忧愁,接着说道,“可老身也无法,而今的年纪已聚不住气力了,空剩一把老骨头,去拼只怕会散架。”
殷宗主发丝盘在头顶,白中无一点黑,若非经年几十,生不出如此长的白发,面上皱纹似粗糙树皮,烛火照着脸色蜡黄,好像真是枯槁模样了。
凡人暮年不可避免相貌老去,殷宗主亦是老态龙钟,可内里经络强劲过所有人,曲尧不信她胡诌,但又有何办法?
……
待走出宗主殿,袖中硌肘的佽助册才被抽出来,曲尧拿在手里,上下微微掂量,盯着深蓝的外封,过一小会,垂下臂膀,松了手。
本来想问,但看宗主的模样,还是算了。那二位长老所为,她未必不知道,但当下必定是不愿管。
册子飘然消失,安然躺回正殿木屉里,又和过往的册子待在一起。
妖林海的诡风停了。
妖啊鬼啊都在妖王殿外不敢踏入。
“昨个改自个儿的名,今个改石头洞的名,明个不知要改什么了。”一头猪妖翘脚靠在一矮树桩上。
“要我说这黑石殿也不怎么样,和上任妖王起的黑石王殿差不多啊。”貂精窜得飞快,加入这场悄声议论。
“大胆!”一小鬼怒了,“大王心思可是你们能揣测的?你们这群□□不尽的,哪里知道大王的英明!”
“大王英明,众所皆知,用不着你来提醒,可你倒是说说大王起这名字,英明体现在何处?”
听完猪妖的话,小鬼顿时支吾了,在其它鬼怪相助下,勉强编出一番道理来。
妖怪们哼哼不理了,妖鬼同在的时候就是这般冷场。
本就是件小事,最后众妖鬼回归原话,担忧妖王哪天一时兴起又改了,干脆改口称石头洞为妖王殿了。
……
而一向耳聪的妖王——巫从,在妖王殿中一深暗处浑然不觉。
一点白色幽光,更让他的面容白得吓人。
他前后踱步,这时才讶异自己煞白的脸上挂着乌青的眼圈,方才明明没有!同曲尧不小心入镜时,明明熠熠生辉,丝毫没有眼下的丑态,双臂支着镜缘,凑上去细瞧。越瞧越哀愁,兴许真的需要凡人的脂粉来遮掩了。
穿山甲爬梭在迷宫小道,现了妖形,站起身子来禀报:“大王,那伥鬼形迹可疑,号召群鬼聚集像是在密谋什么,大王务必当心啊。”
巫从正摆弄那面铜镜,反复摸索纹路,心中称怪,为何只那时能看天界,莫不是坏了?若是坏了,倾尽妖力怕也修不好……愁上加愁,好一会后,才分神去理会穿山甲。
“伥鬼?”巫从想起此前,曲尧和伥鬼独坐好一会,她见鬼未杀,想来不要紧,“知道了,你继续留心,小心行事,他召什么东西聚集也就随他去吧。”
“是,小妖告退。”
“慢着。”巫从转过来,俯身好让穿山甲能看清自己,他缓慢道,“你说本王生得如何?”
“妖怪不知不懂美丑,但小妖斗胆说一句,大王您绝对当之无愧是妖林海之首啊!也一定比世间的男子都要好看!况且,若大王您不满意这皮相,不是还可以变化吗?”
“嗯……”巫从沉思了会,“下去罢。”
又望镜子,手指碰了碰眼袋,消为肤色,但心里还是觉得真材实料最好。
安静了一阵子,蓦地,妖火明灭,气影暗流,好像时常如幻萦绕的错觉又来了。巫从屏息凝神,怕这只是恍惚而误觉的仙息,小步小步循着,不知真假,但动身探究竟。
一日会来二次吗?
巫从苦笑,穿梭在曲折的石壁间,转过一角便见白色的一抹光,衣摆的璨金色更是晃眼。
恍然如梦,心潮澎湃。
是夜,风清。
西阁的铃铛忽响,在静夜里尖锐刺耳。
瞌睡的人一激灵,松开怀里红缨枪,抹抹口水就往蔡长老厢房方向奔。
好一阵急促的脚步,“踢踏踢踏”就已吵醒了众多徒士。
“蔡长老!不好了,半山阁报来鬼袭!”
又颤着腿去叫醒徒士们,“师兄师弟快起来!鬼袭、有鬼袭啊!”
着里衣而眠的众人迅速裹上宗服,匆匆奔出去。
今夜古怪,无山风。
一通急起再赶到宗门口已是大汗淋漓,蔡长老为首,西阁的铃却不响了。
镇妖宗附近空无一鬼。
蔡潘冷着脸:“的确有鬼袭痕迹。”
这长老一挥手,众人去睡回笼觉。
兴许是刚深睡就起,众人格外困倦,不过多时又入眠。
可忽然,比先前更急促、更清脆,更刺耳的铃铛声响起。
那守阁人登时跳起来!这次不用他去唤长老了,铃声足够吵醒方才所有人。
而等他们赶来,又是一场空,只好恹恹回去睡觉。
一夜,就如此,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