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天界。
天上一日,凡间一年。
云地平厚,仙雾缭绕,有两位仙人并肩而行,脚步飞快。
“玉录壁都能被曲尧一挥而改,算天星的盘说不定也不准,刚刚星阵乱成那样就是老头仙力衰弱的证据!”此人振振有词,“当时观曲尧命格后道她缺情缺义,也定是看走了眼,曲尧明明是个大大的好人,你那般看着我作甚,难道不是吗?”
“是是是,她那回在天书阁帮了你我,等同于把厉已得罪了,和我们站在一条线上了,曲尧她是个心慈好善的好神仙。”
阅说突然没说话,又是这种让玉渊陌生的安静,不过很快她就说道:“天帝很——坏!”
一个“很”字拖了有十里长。
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你不是天帝最忠实的崇拜者吗?先前在话亭里把天帝出生就斩神的故事翻来覆去讲得起劲的人是谁?”玉渊笑了,随口调侃两句,没细究,只当她又犯毛病了,这事那事搭不清。
方才在满星院,这二人还来不及惊讶那星阵瞬息万变,就双双被算天星推出门去,算天星一手拖着长胡子,一手关门,叫嚷着:“得罪得罪,大事不好了,你们快去看看曲尧,老身要潜心修复这阵。”
结果没走几步就得知了曲尧被贬下凡的事。
只好返回,一路消化着文培、文记的话,时不时相互感慨几句,眼下走到天书阁了。
原先天帝降下惩戒都难得,更别提直接贬仙成人了。阅说心想:我们干的事若暴露了,被贬都算轻的,此生不能再有错,唉……欸?说起错,那缺漏的书还没找到,也算错吧。
二人抬头一看,是天书阁,又满心想着曲尧,于是皆把这事记起了。
相视叹气,更是愁上加愁。
走进大门,就见书慧童子又在睡觉,阅说愣了愣,没吭声,直到二人坐下也没醒。
玉渊显然没闲心去管,忧深思远后,郑重道:“缺漏一事,我未曾上禀,必得尽快寻回来。”
“嗯……”阅说面对玉录壁出神。
玉渊同样心不在焉,喃喃道:“如果月尊还在就好了。”
玉渊看史籍,是为了解天界过往与仙神史事,只作了解;阅说看,是为在话亭说书时有故事可讲,至于仙法籍,看了也学不会,某回她见曲尧施运各类术法易于反掌,相当潇洒,一时兴起,找书来翻了两页后愤道:“这破书天生就是给曲尧那种天赋异禀的神仙看的!”
阅说灵机一动,想出个自己也知道是馊主意的馊主意,先偷笑一番,才说:“不如问问曲尧有什么术法是不会的,说不定能反推出书中内容,那就好办多了。”
“她现下法力几乎失尽,如此问,会不会太残忍了。”
“也是,她下界了,我们还要劳烦她。”阅说想了想,拍案而起,“就当探望吧!顺便偷偷……把她带回来养息几天。”
下凡,其实阅说也有私心,自从玉录壁一事后,总觉得身上的仙力太过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尤其是万妖败战后,史官清点出的亡数竟和算天星说的的不同……这里的一切像是乱套了。
阅说望了眼说好的玉渊,心道:顺便我们也避避风头。
镇妖宗,霖华轩旁亭台间,曲尧正忙。
阅说与玉渊为避人眼目,不走大门,直接落身在那几座殿院,遥遥朝曲尧挥了挥手,先去她所住的晴霞殿等候。
阅说晃两圈,敲敲桌子,摸摸摆件,一屁股坐在红木椅子上:“这儿离我们当年相识的地方近不近?”
玉渊瞥她一眼:“千年过去了,沧海桑田万变,哪还认得出。”
阅说哀叹一声:“好吧,要怪天地太大了……”
屋外,亭通长廊,花草沿边生,潺潺流水,细细人声。
巫从正是来说上次未说完的事,三分犹豫,措辞开口:“曲尧,先前那位陈长老和他的手下多次往妖林海里扔人尸,你知道……”
曲尧蹙眉,瞬间转身走近他:“什么?”
曲尧在外,阅说玉渊在内。
“竹胜品行低劣又不是头一回!我看他根本不配当神仙!”
二人等了良久,实在无聊,便聊起曲尧被贬的肇因。
阅说所说没错,竹胜活了多少年就耍了多少年无赖,玉渊回想竹胜曾数次在天书阁撒泼,不知是犯什么疯病,可那些事太小了,叹气道:“曲尧摊上这事,早日缘解开才好。”
“缘解?凡事哪那么容易缘解。”阅说手指一动,开了窗户,“好闷,简直要被气死了,你总把事情想得简单。”
玉渊沉默不言了,阅说自知说话太冲,有些过头了,打算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却被窗外吸引。
来时没注意,现在看清了,远处亭台间,曲尧背对她们,面对她们的自然是……
那同曲尧交谈的黑衣人外态妖异,阅说定睛一看,发现是个人面怪,鬼气妖气缠身,而且离曲尧太近,都沾上一丝仙气了。
又见妖鬼,阅说不禁联想到万妖败战,如悲情涌上心头,面露哀伤,感慨道:“那乌妖当真是活得凄惨,眼睁睁看着同胞挨个被杀,她最后也是不想活了吧。”
虽不知为何阅说转话题如此之快,玉渊还是接话了:“的确,赖活着不如好死了。”
“是吗?你真这么想……”阅说低下头,这几字说得含糊,含糊到只有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过很快,重新振作起来,抬头看着窗外,满目艳羡,“曲尧真是心善,就是不知道这下那乌妖是否还能活着。”
“什么乌妖,乌妖不是早死了吗?”
“啊?是真杀了啊?那她还能和妖怪相处那么融洽,我……我以为……”阅说断断续续也没说明白。
“你以为什么?”玉渊语气平淡,身形一顿,面上忽浮起诧异,“你不会以为曲尧表面杀乌妖,实则放回,敢当着众仙的面偷天换日?”
阅说目光转移到水光微动的茶面上,默认了。
“我想着曲尧总不可能真的因为打了竹胜两下就被贬下凡,也许有隐情呢……”
“你真是话本子看多了。”玉渊晃了晃茶,一饮而尽。
“唉,第一次见到妖死,我很害怕的好不好……”
“喀嚓”一声,响声不大,但完全打断了阅说的话语。
瓷杯在玉渊手中裂了,手心瞬间鲜血四溢,她像是愣了,一动不动。
茶水被对面人的袖子掀翻,器物碎声作响,那人神情急切,凑头过来。玉渊也低下头,望着自己掌上被扎出的鲜血,眼前画面如幻景般不真实,也都有些不重要。
曲尧闻声,道别巫从,闪身进来。
曲尧抬手将器物复回原位,玉渊那手刚受完阅说的治疗。
玉渊扯出一个笑脸:“我没事。”
阅说迅速上前,搓着掌心,围着曲尧转圈看:“哎呀呀,曲尧,你竟和做神仙时生的一模一样!嗯,毫发无损,很好!”
曲尧看向她二人:“你们不也没变化?”
阅说热切道:“曾经西官等仙被贬成凡人后,样貌都和原本相差巨大,传闻说是神貌太似塑像会招来不必要的灾祸,你不知晓也很正常啦,这种小事,天书上可没写。”
瞧曲尧闻言沉思,阅说咧嘴一笑,又道:“这肯定是好事,说明你和他们不同,是定能重回天界的呀。”
艳阳近山,黄昏残光照大地。
时而枝头几声鸟叫,春夜,渐渐入凉。
文气的仙人站在古色古香的廊亭里,像极了凡间的教书人。她神情迷茫,呆望秀水明山,不断自言。
怎么会……怎么可能?
“第一次见到妖死?第一次见……”玉渊双目无神,重复默念那句话。
“总觉得你有些奇怪,时而聪敏时而迟钝。”回回犹豫再三,此话终究没说出口。
万妖败战那日,乌妖甚至想要她的命,竟然还对那乌妖有怜悯,阅说是善良吗?玉渊扪心自问,认识几十年,也没有确切的答案。
方才,玉渊称随便散散心,先出了晴霞殿,阅说和曲尧叙了一会旧,便按耐不住说要独自下山逛逛久违的人间。
曲尧出了殿门,走近玉渊,直言道:“你们此番来是有何要事?”
见此,玉渊实话实话了天书阁缺书一事。
“不会的法术吗?”曲尧不假思索,“有点多,我如何变回神仙……也就是人如何变成神仙?”
玉渊倚着廊柱,曲尧说有点多,自然是真的多,可偏偏只说了这点。关于阅说的事,她也有打算全盘告知了。
曲尧无端想到巫从,停顿一会道:“还有如何修妖道。” 先前天庭有仙修妖道走火入魔,玉渊使阅说全然化成仙,此二者古籍皆未提及,若依这般想,那妖化人有何不能?那么……妖化仙呢?
“好,我知道了。多次想感谢玉录壁的事,却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又欠你一笔,若有需要,尽管提。”
“合该是你的功劳,是你把她变成了仙。”
“你可有空听我说那事?”玉渊问道,转首见曲尧颔首,她道:“有空。”
“说来话长。”玉渊向亭中石桌走去。
“愿闻其详。”曲尧抬手扬袖示请坐。
所说并非事无巨细,但也相当清楚了。
是数年前的事。
玉渊刚封文君,忙于职务,逮住了机会下界布施恩德、游逛人间。阅说正值年少,是声名远扬的说书人,在酒楼中大讲各种民间奇诡怪事。
玉渊是闻所未闻、耳目一新,又学着众人使劲鼓掌、响亮道好、向台上扔赏钱。
台上人嗓音动人,无聊之事也讲得有趣,玉渊听得津津有味,一连听了半个月。有这等捧场之人,阅说想不注意她到也难,某次散场时邀请玉渊去了后厅。
阅说说千万本书,玉渊阅千万本书,可谓是金风玉露相逢,二人相见相知相情切。一来二去,过从甚密,久而久之,对月结拜矣。
可惜遇上凡间战乱,时局动荡,百姓流离失所是常态,大军未至,个个已是惶惶不安。二人果真同秋风秋露般,好日子过不得三年五载。
玉渊饱读文书,觉得民间相传甚广的“某得道高人死后飞升成仙”故事,不是凭空而来,但天界古往今来,一个凡人成仙的例子也没有。正当她摸出几分门道,就遇这事,沉下心后闭门不出。阅说不分昼夜在酒楼说书,玉渊亦不眠,施尽智谋,奔劳试练,许是天赋不负,千钧一发之际,竟有了十成十的把握。
大乱将至,玉渊揽不了那救世的苦差,也知凡世事严禁神仙擅自触变,只有私心一颗,问了阅说想不想成仙,阅说自然不会不愿意。玉渊竭力渡了半成仙力给她,助其脱胎换骨,其中,有月尊的帮助。一番钻天凿缝行径后,二人稳当离开。只是阅说一朝飞升,金口和记忆力都不如前,玉渊大有愧意。
上了天界,万事顺利,阅说仿若新神降临,走了一遍曲尧的流程。玉渊没了从前那精力去执掌这殿那院,退居回天书阁,只任阁主,难得出外帮衬其他仙院。阅说当然算个闲神,对周遭新奇劲过了,安生一阵子,开始在话亭说书。
就此,时而悠然自得,时而胆战心惊,过了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