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曲尧做了梦。
醒来后依稀记得一些并未发生的事,原来那就叫做梦。她揉了揉头发,坐起身,梦里不能完全施展法术的滋味并不好受,直视手掌上盘旋的仙力,切实感受仙力在体力内运转才安心。
依旧每日清晨吃一丸“大曲仙丹”,于是难以明确分清哪些仙力是自己恢复的,哪些是元逍元那丹药的功劳,就算都有吧。
适应凡间只是时间问题,时间很多,足矣让曲尧见万物,知常理,辨至理。年年月月,她所做的事有很多,渐察凡人之间的异同,尽数体悟人心世道……前路纵横交错,无形之中幸有指引。
前两日若算十分清闲,那这几日便是万分清闲。
曲尧到底不是安时处顺的性子,若要她成天闲着打坐是毫无可能的。想找殷宗主续谈旧题,宗内寻不见,徒士恭敬告诉曲尧天人,她们宗主就是那样来无影去无踪的人。
虽说下界了,曲尧还是曲尧,自学本事一流。正大光明将镇宗之宝——《宗符镇籍》取下,坐在正殿通览一遍,仍不见宗主现身。
好在也不完全是无所收获。
不过多时,一徒士恭敬来报:镇籍存世短,容或欠缺,若天人愿对宗门秘术指点一二,请尽畅提……这话当然是宗主授意。曲尧坐定良久,头一回无奈成如此模样,仿佛能看见一个岁数大、背佝偻,但头脑伶俐的老人巧言吩咐徒士的场景。
曲尧起身,放那本镇宗之宝回归原位,闲步走出去了。
首计失算,无妨。
难得受挫,曲尧闷闷不语,连天静观,几日来,察出不少镇妖宗小事中的小事。
殷宗主大多数时候如是隐身了,仅用膳时能碰见一二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字不提除妖之事,问及则含糊而过。每日早习,七天才领班一回,授课比陈长老还宽厚自由,美其名曰让众徒存心养性。
陶长老倒是很勤恳,教习时目如火炬,盯着每个徒士的每个举动,众人的四肢如绷紧的铁弦。很显然,陶长老没学到殷宗主那任其发展的教式。
曲尧常常一大早坐在横墙上,观望众徒士。既然她将人家费尽心思藏得隐秘的《宗符镇籍》挖来翻看,宗主不仅不介意,甚至表面怀有感谢,那曲尧便发了些难得的善意,所谓礼尚往来,她返的是点拨众徒士。
多日以来,见殷宗主真是无心再谈妖鬼人之事,曲尧最终也就放弃了,于是乎,殷宗主心有灵犀般,此后也就频频出现在她眼前了。
殷宗主偶尔会悄悄出远门,不知是去哪,曲尧的任务只有镇妖宗,自然不会去管。
殷宗主罕见有过像个正常凡人的举动,问曲尧,自己能活几寿?曲尧细细想了一会,回道,好久,起码百年。殷宗主皱眉、叹气,看着曲尧道,说的不错。
也像陶虞那般,来问关于天界的事,比如天庭如何,天帝如何,众神仙又如何如何……
在曲尧回答之后,殷宗主总是飞快离开,不知是忘了,还是懒得掩饰她那驼背的形象了。对于宗主的行径,曲尧不解、无法,只好随她去。
某次发出了曲尧不知如何回答的一问,等人应下改日回天界问旁的仙人后,定再相告知,殷宗主才重新笑笑,安心满意离去。
陶长老一如既往热情难却,和曲尧闲聊些家长里短。陶虞的家就是镇妖宗,便是宗里总外长长短短的事,譬如宗门趣事、妖鬼恩怨……小陶不会说话,在一旁端茶水,打手势附和。
正殿之中,商谈声不断。
窗门皆开,通透光明,几面珠帘映照了炫目亮色在窗木上。
殷宗主向来盘着一头全白的发,她的年纪早已不是一个老字能概述的。陈长老仍是束冠发,额上寥寥几根残发,惨不忍睹,相比一比,仿佛殷宗主才是七十岁的那位。在曲尧眼里,凡人外貌并不重要,但能观测其岁数。
宗门之事,不分大小,但天人下凡,是天大的事。
宗主的意思是多留一留曲尧,理由乃是:天人下凡,众人之千载奇遇、十生有幸,务必好生待承;陈长老则迫切要请曲尧杀妖灭鬼,早早回去,理由乃是:天人一尊大佛,万一有何差池,不止是掉脑袋的罪过。
春后是个事繁的季节,徒士临及历练,需多处奔走,宗中事务也渐多。陈长老担忧怠慢天人,其实不无道理。
宗主的话很简明:“无碍,北宗的人要来了。”
言外之意是北宗派人来协理了……
瞧陈长老一副惊诧,陶长老通情达理,为其解释道:“今年他们不先去西宗了,陈长老没得到消息吗?”
陈长老意出望外,急问:“不曾听闻,今年怎的不是先去西宗了?”按往年来看,再过十几日,北宗人就达西宗。
宗主缓缓道:“约莫十五天,蔡潘等人行至我们东宗,届时,自然得知缘由。”
蔡潘,北宗长老之一。
陈长老不再多言,“呵呵”笑了,脸颊老肉抽动,抬手捋捋胡子,难得发生了件舒心畅快之事。
这段时日,曲尧不单单在和宗主周旋,二人碰面的时刻合来还凑不满一炷香,而和众徒士接触的那叫一个久。
曲尧不常笑,神清容威,站着却有飘然之迹象,徒士们只敢遥遥望着,无端敬她、畏她、不敢直视。众人把造此心理的原因归结为六个字——曲尧仙气凌人。
直到曲尧妙手回春,将面目枯黄的殷小礼恢复成活蹦乱跳的的模样,众人才有由头接近天人,纷纷围上去大胆致谢。那之后又突发数次鬼袭,曲尧言少行多,来来回回多次救了徒士们的小命,兴许她们与天人的关系更近了些。
午后小憩,几个脑袋围聚在绿荫下,那里有一口十个人手拉手才能围住的镇妖井。
年轻,胆量自当是越练越大,再者,天人言谈平易近人,使得众徒士本就茁长的胆子狂速鼓大。早先得知天人下凡时,被长老叮嘱了切莫唐突冲撞,个个暗自紧张亢奋,见到天人后,既怕冒犯,又怕长老责骂,于是不敢多看多言语。
数日后的现在,都有胆私底下谈论天人了。
殷三柳背靠井边石栅,笑得自豪:“天人太干练了,只杀不镇,井里空了这么多天,都成枯井了。”
“嗯,”有人应和着,“邪气镇散了,晒得全是阳光的味道了。”
殷小礼飞快过来,双手扒住石栅,探头探脑:“看看,这一干二净,可都是为了我!”
“天人是为了天下人!你揽功这么勤,说大话不怕遭雷劈。”殷三柳呛她。
“哼,”殷小礼心情很好,“懒得理你。”
几人闲聊,有一搭没一搭的。
殷路开口,问了压在心底已久的疑问,也是不少人想问的:“怎么我一见曲尧天人就特别腿软呢?哎……就是想行礼磕头,你们懂不懂,到底是为什么?”
殷小礼想也不想,直接道:“曲尧天人是神仙呗,还能因为什么?
殷三柳接话:“我们修为太低了,她弹弹指,你就一命呜呼了,猴子怕老虎,这不是很正常嘛?”
殷小礼也有见解:“神仙一般都被供奉在庙宇里,每次去都要跪啊拜啊,天人这一尊活神仙站你面前,免不了生怯。”
殷三柳再接话:“对对对,此乃人之常情,殷路你有这份心很好,记得收好放在心底。”后半句“献殷勤两个人已经够了”没说。
这二人一替一句,最后齐齐躺下,双手张开,做出拥抱天空的姿势,默契道:“天然的神力,好向往啊——”
嘻嘻闹闹一阵,短暂安宁一会。
“实话说,咱们宗里没烛火很不方便,我都想去炤明庙拔几炷香朝她拜拜了。”殷三柳能从床爬起来后,浑身都是劲,说话也是狂妄起来了。
“师姐,有本事别光嘴上说,敢不敢真去拔两炷?”“说不定人家不在意这种小事,庙里那几位不是以大气出名吗?” “欸,我也想去,我们都多久没去炤明庙了。”……三五个声音冒出来起哄。
殷三柳摇摆着头,俨然一副深明大义,凑近她们,沉声道:“我是怕百姓撞见了,看见我们除妖士做出那么蛮横的行为,多不得体,多影响咱们镇妖宗的声誉。”
几人大眼瞪小眼,不再吱声,好像真是那么回事,荣辱与共的道理谁都懂。
殷小礼实在憋不住,扑哧一笑,才有人恍然醒悟:“太过分了,师姐又胡诌耍人玩了!”
就如此欢闹度过平凡的一日。
又一回巡逻来报。
陶虞一言不发,皱眉思索,无非是精怪作乱扰民,算不上大难,可是这大半年来,实在太频繁了。
曲尧闻讯,照常即刻动身。徒士们十万火速在前院集聚,肃然站立,严阵以待。曲尧点出的数名徒士奔向偏房,取器带符。自天人接管此事,众人不敢有丝毫松懈,动作行云流水,行伍井然有序。
每当这时,陶长老便站在宗门外眺望,听着铿锵有力的行步声渐渐远去。
丘平庄一事后,镇妖宗增添了巡逻人数并扩大防守范围。闻名天下的宗门,宗中人人都能自如运用基础的符术——巡逻的人察觉有妖鬼就燃符,相应的,那符便出现在镇妖宗中。
妖鬼闯入农人家中,多半是恶性大发,抢劫烧杀。
杀妖鬼,对曲尧来说,易如眨眼,对凡人来说,难如移山。曲尧近来最常做的事,就是降伏鬼怪,而后让徒士们处理。
事发地偶尔会……多一丝异样气味。
隗妖很听曲尧的话,自那之后再未现身于妖林海外界,行迹恰到好处,只让人知道他来过。
于是常常当曲尧等众多人一路乘风赶至召处,唯见屋里空留几具妖鬼的尸体,和瑟缩在角落的、毫发未伤的人。
又一次如此。
十里内无妖鬼之气,曲尧抬眼扫了一圈屋子,走了出去。懂事的徒士去拾掇乱糟糟的什物,轻声细语安抚农人。丘平庄后,至今再未有过死伤。
“谢天谢地!谢谢神仙保佑!谢谢除妖士!”诸如此类的谢语不绝于耳。
曲尧看着几家农户满是感激的神情,不禁有所触动,回以一笑。
等风平浪静,众人再归去。
这一日日的,曲尧奔东走西,着实令陶虞心生愧疚。
茶盏重重一放,打定主意不能一直劳烦人家做那杆子琐事。诚邀天人去往水垌城,顺手拎了几位无事的徒儿一道去。
水垌城,钟灵毓秀、人文荟萃、风月无边。
陶虞满袖金银,昂首挺进,势必携天人好玩好耍一番。
先游赏山水,后领略风土人情,一切顺利。曲尧仙气太盛,加之其他人穿着显露除妖士身份的宗服,引得行人频频注目,这皆在陶虞意料之中。
于是……
闲步上街,时不时迎面走来一个手握卷轴口中吟诗的谦谦君子,曲尧无动于衷;客栈食肆,时不时贴上来一个折扇半遮面的温润公子,曲尧无心瞥见,神色如常;游山玩水,时不时冒出一个抹粉擦脂、衣衫奇异的妖艳男子,曲尧终于动容,刀剑相向,陶虞急忙解释当地人服饰扮相独特,那并非鬼魅。
俗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此地正如其说,水秀山明,人也标志,可惜曲尧如视无物,陶虞一把好算盘打不响。才貌双全的佳人皆得不到曲尧的目光,只得讪讪退下。
陶虞的初衷很好,念曲尧自天界而来,居于凡世难免孤单,徒儿们才疏学浅、识薄见短,与其聊话定是无语无趣……思来想去,来了这杰士云集之处,期许有谁能入天人眼。
水垌城奇风异俗不与镇妖宗那片地域相同,徒士们在新奇劲下欢乐,曲尧却是意兴阑珊。
在宗外看山看水,在宗内教习闲聊,总得来说,如初在天界般惬意。不过,偶尔也有特殊些的,日子向来不是全然平淡。
风和日丽,蓝天中,白云悠悠转。
幽淡的邪气缓慢移来,从百里、十里……越来越近,此时只有几丈的距离。和以往一样,并无恶意。
曲尧坐在一处偏矮的围墙上,目视天云,没动身,只道:“隗?”
近处已现了身形的隗妖停下脚步,神情一滞。
察觉到对方的迟钝,曲尧侧身,观见他脸上的异样神色,疑道:“这不是你的名字?”
隗今日穿了一身不全黑的衣裳,向她笑了笑,坦然道:“我本不喜欢这个名字,可你这样叫我,觉得还不错。”
“今日你来,是有事?”曲尧语调不冷不热。
“无事,不过现在有了,想请天人给我取个名字。”他欲言又止,还想说“隗”字是侮辱,不愿以那字作名。
曲尧一双金瞳看着他,几瞬后寻出了合适的字,边写边道:“巫从。”
他一心想当人,便送四个人字,但不知妖怪识不识字。
隗……不,已经是巫从了。
巫从笑了,来回踱步,口中念着:“巫从,巫从……”华袖晃动,眼波中满是恳切之意,“不愧是神仙,巫从二字甚好。”
不知道这妖是上哪弄的衣裳,水垌城人那般形制的染彩宽袍,倒也合适,少了死气,多了朝气。黑襟黑发,更衬他肤白了,白如炊云阁外盛开的白玉兰,毫无血色,这张脸似是一块雕琢的玉。
“耳鬼——隗,宗人是如此拆解的,所以叫你为隗,你耳朵很厉害?”
曲尧说话时伸手,巫从一惊,身子半僵不僵,一时不知该如何行动,继而缓缓垂下眼眸,顺从向她侧过头,触感在脸颊。
曲尧停住,靠近几尺只是因方便动手,不想这妖慌乱无措,已然贴上来,也没眼力见,她伸右手他还往左边转头。
“不算多厉害,族中无佼者罢了。”巫从谦然,感受到曲尧已然收回手,没那么慌张,松懈一口气,心竟是空落落的,“怎么了吗?”
“你耳朵受过创伤?”曲尧抬手,离他有些距离。
“不清楚,也许有过……”是不记得了,出生以来,便能听见方圆百里的声音,可并非什么好事,耳中若有重重山谷,再微弱的声音也成撞钟般的轰鸣。
仙力从曲尧掌心而出,巫从顿时清明,鼓膜如钝刀捅进的痛苦荡然无存。
风轻轻吹过,耳廓低呜,二人衣衫发出细小的“沙沙”,林间树叶交错出“哗啦啦”一片,那苦楚的本源好似亦能被风吹走,巫从呼吸一滞,初次不痛苦地听着自然声响,心扉震颤不止。
曲尧好似没事人一样,依旧是无甚表情,静静遥望远方。巫从只看得到她的侧脸,圣容凛人。
如果生平所遭的痛,就为今此换得了天人怜惜,那么都是值得的。巫从将一缕碎发拂至耳后,听力依旧敏锐却不再有震痛,舒适得不真切,心神恍惚,甚至记不清曾经有多痛。
“天人……何故如此?”想说谢谢,可他还停在惊讶、惊喜等诸多情绪中,不知哪份情绪是最多的,脱口而出的不知怎么变成了这句话。
曲尧轻跃,落地,与他正面相视道:“就当是谢你救下丘平庄那几人。”
“我也谢谢天人,愿意在一个妖的身上耗费仙力。”巫从莞尔一笑,“那时便是听见了响声,实在难以忍耐,所以前去那庄,谁知恰巧碰见你……庄里的其他人也已妥当安置,谢谢你信任我。”
说完,他却露出愁容,曲尧道:“你还有事?”
“其实此次来,的确有件重要的事同你说……”巫从忽然停声。
有人来了,镇妖宗一直有人声动静,只不过这动静越来越近,明显目标是此处。曲尧知道,是某个徒士正奔跑过来。
巫从低首作揖,看了一眼曲尧后道:“天人神术高明,我这罕见的耳疾被治好了,耳力还如常敏锐。今日多有叨扰,先告辞了,再会。”
曲尧望着巫从的身影猝然消散。这妖,嘴上虽没再说,但心底是千方百计想变成人,热衷得很。
想变成人……
曲尧沉思一二,想起一个在天庭的故人。
片刻,不远处的院拱门里跑出个人,神采奕奕,宗服穿得没有规矩,系袖绳作发带,在脑后一长一短,随风飞扬,她笑颜灿烂,挥手高喊天人。除了殷三柳,没别人了,曲尧应声,与她同去。
闲日里,曲尧乐于与徒士们待在一起。如果日子就如此般,那么无所可否,但她冥冥之中有预感,这样的惬意并不多得。
那算天星初始观星盘而言的清闲人生,不知在哪一步走出了偏差,此后未来再没有定数。
川流不息,水无安处,前路迷茫不清、无法抉择时,留在原地亦是一种抉择,至于之后如何,再说吧。这基于好坏皆收的能耐,曲尧如果只是一滴水,那么不动必然也被推动,可她停得稳当,静候并非徒留。
水垌城
众人登山,男子闪现,并搔首弄姿中……
山水的一角变得辣眼。
曲尧拔剑。
男子惊讶、害怕,撒腿就逃。
陶虞:天人啊,那是个普通滴凡人呀!!
曲尧收剑走人:我知道。
陶虞:那为何……
曲尧:碍眼。( ̄_ ̄|||)
——————
陶虞:报告宗主,数个美男觐见曲尧,但曲尧不喜欢,这可如何是好!
殷宗主:......下次再试试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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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享逸 拂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