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里庄,在山中。
丁零一二人,叫庄不如叫户。
高山遥远,此地夹在山间,大路平坦,视野开阔,数亩农田包围着村庄。
丘平庄前横倒几具人尸,身上被啃噬得血肉模糊,皆是衣着简朴的农家人,手仍紧握农具。幸存的一人躲在草堆角落发抖。
土地上留有拖拉的血痕,空气中弥漫着黑色鬼气。
托曲尧的福,众徒士也是乘风而至,眼见这残酷的场景,愣在原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这这……”很快有徒士反应过来,率先上前蹲下,欲探人鼻息。
“都死了。”曲尧突然发话。
她凝视不远处,那是庄里其中一户人家。
“除掉你们身后的半残的鬼,再跟上来。”曲尧瞥了眼一旁的野草丛,转向前方,身影迅速消失。
虽听陶长老说徒士们散漫已久,担不起重任,但观早习,宗中必学的镇妖术使得还可以,解决奄奄一息的小鬼算不上难。
曲尧挥袖,扇开了沉在这丘平庄的非自然气味。
空气里不但有恶臭的鬼气,还有另外两种气味,鬼的尸气和……
农人惨死,爱吃人肉的鬼怪未能将人尸带走,却是死了一片。鬼尸消散极快,只留下浓重的味道,最初起码来了数十只,眼下仅剩一只苟延残喘的,自然不会是凡人所为,曲尧心下三分明白,闪身前去。
看起来只是一间普通的破旧茅草屋,一开门,便见到了庄里妖气最盛的源处——隗。
隗神色狠厉,五指掐着一只小鬼的脖子。小鬼只有半人高,无力地垂下双臂,头颅镶着两颗白眼珠和一条长黑舌头,像个吊死鬼。唯一存活的农夫缩在角落看到这一幕,尖声惨叫,吓晕了过去。
屋里很乱,桌椅被掀翻,农具倒了一地,尽是凡人挣扎反抗的痕迹,死了的鬼也不止一只,随着曲尧视线环顾,二人的脸色皆是越发不好看。
身上如墨般的黑袍才是他最常穿的,荆木划破看不出,鲜血溅上也看不出。
隗被对面人毫无声息的来到惊了一惊,迅即收敛了方才一副发狠的容色,松了劲,手中小鬼像一滩黑缎布跌落在地。他蹙眉,迈出两步,意识到自己身处一庄子人命里,在寻常人面前解释只会是徒劳,可面前是天人……
“村民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曲尧与他对视,等他继续说。
隗深吸一口气,才道:“先前发下了禁令,妖林海中无谁敢吃人,这些鬼怪并非出自妖林海,不知从何而来,又肆意行凶……被带走的人尸我会尽快寻回,好生安葬,请您信我!”
曲尧分晓隗杀鬼的模样不是做戏,生灵死于谁手她再清楚不过,眼下鬼怪皆死,镇妖宗几位甩手掌柜,只她这个不懂处理妖鬼事的人来了。
思量二三,最终瞥向他,冷然道:“限一日之内,至于你……”
“我……”
“滚回你的妖林海。”
曲尧随即与他拉开距离,转动手腕。一路受鬼气的恶心,令她很不爽,这是下凡后第一次认真施术,并未控制力度。
风掌如刃,下手绝对不轻,不逃准会没命,屋外脚步声渐近,数人奔来。
隗审时度势,道声:“多谢,再会。”错身而去。
门扉大开,前来的众徒士吓了一跳,一阵迷眼黑风袭出,只剩寂静。
“柳姐姐,你醒啦?”
殷三柳一睁眼,就见数个脑袋凑过来,“干嘛,干嘛!”挥舞手臂推开她们,看见叫她柳姐姐的那个人,浑身几处包着白布,笑道,“殷小礼你还活着呢!”
“你还好意思冷嘲热讽我?不知道是谁,被我的血吓晕过去了。”殷小礼哼了一声,几个师妹也嘻嬉笑笑,添油加醋说了两句。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呢!”殷三柳立刻爬起来要证明自己——身强力壮不可能晕倒。
“安啦安啦,信不信随你!反正喜讯是天人给我们报仇了,把丘平庄的鬼怪杀了个一干二净!”殷小礼推她躺下,掖被角。
“那就好。”殷三柳后仰,一时醒来有些忘记睡前事,又有点晕,努力回想晕倒前……殷小礼满身是血躺在担架上,然后她闻到鬼气的臭味,就不记得了,于是不确定地问道,“我真没事吧?”
殷小礼忽然一笑不笑,面露严肃,起身指挥其余人出去。门半掩着,她探了两眼,确保外头无人听墙角才回来坐下。殷三柳更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事了。
“你真想知道?”殷小礼看着棉被叹气。
“你倒是说啊。”
“其实……长老告诉我们你晕倒的原因了,你会晕倒绝非偶然,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但是我想你早晚也要知道……”
“到底什么原因?”
“也许你……”
“也许什么你快说!”
“也许——你压根承受不住鬼气,没有当除妖士的命,从此以后安心被师妹我保护吧!”
殷小礼将这句话说得飞快,话刚出,腿已动,说完立刻跑了出去。殷三柳顿时明白是玩笑,第一次上了别人的当,正要掀开被子追去,就见陶长老推门而入。
“三柳,你坐。”
“是。”殷三柳闻言便又安坐下了。
陶虞显然是来告知殷三柳晕厥的真正缘故,此时再为了怕殷三柳骄傲所以隐瞒已经没有必要。镇妖天赋者与妖鬼气相克是无法避免的,天人能治好只剩一口气的殷小礼,却无法解决二者相克,仙力竟也只能做到缓解。
殷宗主感叹也许这就是注定的环环相克,向来无解。百年前妖鬼猖狂时,得先寻好苗子进镇妖宗,保护数年。近些年太平,哪怕一辈子不派殷三柳那样的去镇妖也无事,可依她的心气,怎可能畏难苟安、安于被护。
原本等殷三柳年岁便不再与鬼气犯冲,左右也没几年了……
天色暗沉。
正殿里升起袅袅熏香。青溢香,皇宫贵卿爱用的珍品香,今日雨安知县赠供,小陶长老拿来点了。
宗主和三位长老齐聚。陶虞摊开一张佽助的名录,除去冗长头衔,只有贵人们的官职和其本名,报完并不费时。
殷宗主坐时纹丝不动,合眼听声,长老们知晓她绝不是睡着了,等三人将常事汇告完毕,宗主再发表言语。每月中旬例行一回,惯来如此。
殷宗主缓缓睁眼,发话:“今年增了好些个人,镇妖宗在众人齐心匡扶下是越加得民心了。”
陶长老与陈长老闻言,象征性相互贺喜两句,小陶长老在旁用手比划,也是类似的意思。
“我记着雨知县……今年五十多了,一把年纪了。” 陶虞这话没错,虽然雨知县还比她年轻些,但寻常人的年寿可不能和修术的人相比, “听闻这几年他家子孙接连为官作相,家业蒸蒸日上,赠供也是越来越多,不忘故旧,难得啊。”
陈建捻捻胡须,余光观察面前和身侧的人,老生常谈道:“那是,镇妖宗一向盛名在外,临近城郭的哪位官家会不愿与我们交好?”
小陶打着手势,比划出隐晦的消息,大意是雨知县好面子,雨家官运亨通不全靠子孙的才学,府中钱财运出运进,账上基本是平的……是一些屡见不鲜的官家事。
镇妖宗与官贵交涉不少,所知的内情亦不少,不提不要紧,提了自是要多说两句了,三人一句接一句,大有聊遍天下之势。
陈长老咂咂嘴,在短暂无声时插话,将话题扯回来:“万事难料,午间丘平庄突遭孽鬼袭击,殷路说刮了阵怪风,想来无疑是隗妖,那孽障近来时常出没,灭妖王一事,绝不可再耽搁了。”
陶长老放下茶杯:“那也得碰着机会,让天人同他正面交锋。隗妖没伤过人是真,耽搁一阵不打紧,眼下至关重要的是妥善安置丘平庄内的村民。”
陈长老肃然,双手高举向空作揖:“天人圣洁,少入俗尘,不谙世事,而隗妖生得一副孽相,人面兽心,极恶穷凶,谁知它是否会耍滑,骗取天人的怜悯之心!”
陶长老更是肃然,道:“天人圣明,全知全能,行事自有度,万不可妄加揣测。此番,要怪只怪宗人巡哨误点,可怜了丘平庄一庄子无有自保能力的农人。”
“若我在场……”陈长老张着嘴,半合不合,一时口快,要改说什么,已经晚了。
陶长老微笑,道出所疑:“说来也是,今日乃陈建你当值,巡时怎未跟上去,否则殷小礼便不至于伤得那般重。”又叹一口气,语气诚恳,“要我说句心里话,早午晚巡哨,就不要在意轮值的徒士是否是你的关门弟子了,为宗门,合该应一视同仁。”
“那会儿正招待贵客,实是抽不开身。小陶长老见着我在忙,理当转告陶长老您一声,大长老您难得替替我二长老的不急之务,也不知是否情愿?唉,镇妖宗应当众人齐心。”陈长老拖着嗓子咳两声,想以示年迈不易。
陶长老笑笑没再言语。
此会通常殷宗主作结语,今日也不例外,她看向众人:“酉时了,晚膳都将凉了,今日就如此罢,小陶去安顿那六人,发些银子、分些田地,之后,你二人从佽助里拨些作恤金,去丘平庄探访时带上。”
入夜。
今日有徒士过生辰,宗门内外挂上喜庆的红灯笼,前院作庆堂,相当热闹。
曲尧一跃而出,留给众人一个留不住的背影。
算算宗中徒士与杂役一共百来号人,人间一年一过生辰,一年三百来天,岂不是没几天就要这样吵闹一番?
最近的避处是妖林海。曲尧靠着一棵树干,身边皆是不矮的树,仰头无意间望见了高山顶上张灯结彩的镇妖宗,在四周一片漆黑中,有无数个亮眼的大红灯笼。
曲尧觉得后背有些硌,回头一看,那老树干被扒掉了几块深色的树皮,露出棕色纹路。周围草木亦是逐渐眼熟,想起正是前日刚下凡,难熬淌渡河水后的阵痛时撞上的一颗树,那可以称是出世以来最不愉快的一段记忆。
……
走进林中,随便找了棵树。
刚巧是一棵结实的乔木,曲尧跃身,坐在树枝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仙力日渐恢复,灵蕴盈茂,换个人,恐会溢破凡躯。随手就能屠尽妖林海中的妖鬼,但是她没有。
并不想。
在天界杀了那么多妖妖鬼鬼,到头来是什么?不求冠冕,不需名利,安生度日都不行。元逍元那时悄声感概,说曲尧行义道,种善因,再怎么也不该得个贬下凡的果。
回思过往,一路走来,一步未错。如若竹胜胡搅蛮缠时直接下杀手、又若借扇扔修妖仙时直接打死天帝……不管哪个,自己如今都不会是谪仙。
曲尧这两个想法是有些所谓的不敬之意,可由于命格有缺,不同于常人,丝毫不晓得那是大逆无道的话。出世后与仙与人打交道数月,只会融会贯通天书阁的仙法籍,为人处世方面学不到的算不上个皮毛,故而仅浅浅明白这话必会惊吓旁人。兴许等再过些年月,才会懂立身处世之常情。
更何况昨日和殷宗主商量,说了杀无赦,却没得回应,便是不同意的意思罢。先不杀也行,反正她也不想杀,动都不想动,一切放明儿再说了。
天界,肯定是要回,日子不定。等何时圆成仙务,或许有人来接应,怎么回去呢?肉身能立于云上吗?仙化凡躯,褪层皮般痛;仙化凡,又化仙,古往今来,有此先例吗……风和月圆,良辰美景夜,缘故心沉闷。
丛叶沙沙,来人没有刻意掩盖动静。
今夜风月格外好,月如莹玉,风如水波。
漆黑的树林,走出一人,渐渐褪去暗沉,露出脸庞,一身长墨袍,衣摆拖在脚后。
月色大气,铺满天地,给人身上镀了层银光,柔和了那张毫无血色的俊脸,他双眉舒展,轻笑一声,嗓音如爽朗的劲风、动人的轻云:
“这么巧。”
“巧吗?你难道不是故意来的?”
隗避而不答,仰头道:“我妖林海中的树惹您不高兴了?”
曲尧垂眸看他,隗一脸笑意,指指远处倒下的一棵老树。
曲尧撇过头,平视某枝寻常树梢,心无歉意,随口道:“不小心的,要我赔你吗?”
“不敢不敢,”隗笑意不减,“哪里的话,天人夜有雅兴,是那树与妖林海的荣幸,更是在下的荣幸。”
周遭表象寂静,微而难察的小响动被风声掩盖。一切窸窸窣窣的碎音,巨细无遗传进隗的耳朵,无时不如此,经年忍耐。和静的自然杂声,他只觉尖锐刺耳,眉头时皱时不皱,今夜,一皱也没皱。
隗抬首,仰望的不止是月亮和夜空。
“镇妖宗西处的山水风光好,晚间月色夺目,妖林海皆是残草败树,天人怎么来了这处?”
曲尧不理。
林中时有微风来,隗将披至胸前的长发撩拨至后,遥望远处挂着红灯笼的镇妖宗,才佯装了然道:“原来天人喜静,不喜凡人的热闹。此真是巧,妖林海今日也办庆生,容在下直言一句,凡人的生辰席天天见,妖过生辰别有趣味,天人可愿同去观一观?”
林中妖鬼数千数万只,生辰相同的更是数不清,不知这时有多少只妖鬼齐聚……
“不必了。”
“敢问天人的生辰是哪日?”
“没有。”
“既然没有,那您与我二人结义,我生辰便作你生辰,如何?”
“我不过寿辰。”曲尧端视向隗。她没有怒意,也无愠色,但隗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噎住了一霎。
……
“我不说了,你别生我气。”
隗妖一通无缘无故的话终于说完,安静了,在树下来回踱步,摩拳擦掌,似是要爬上来。曲尧垂首,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微风又来,长发碍事,隗不得不抬手拂发,露出一张雪白艳丽的脸,往常阴凄森人,今夜在月色下,才添有些气色。
“仙人怎么这般看着我,是因在下容貌出众吗?”
曲尧略有停顿,收了目光,最后只是说:“你的确很好看。”
“仙人好识货,若可以,在下倒想把这副皮囊赠与您。”隗抬起无甚血色的手,好似只要曲尧一颔首,就立即把脸皮刮撕下来。
天上地上,都总有要送曲尧东西的。皮囊这种,量他也是开玩笑,曲尧不做理睬,跳下树,落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抬腿就走。
隗不再手贴着脸摆姿态,疾忙跟上。
再不表决真心恐怕就来不及了,于是边追边道:“今日在下是真的随意走走,绝非故意扰您清净,这般常常巧遇,如此有缘……”曲尧停下脚步,隗话头一停,正想继续说,可惜被打断了。
“你们前妖王死在我手里,你知道吗?”曲尧转头看他,直截了当道。
“原来是你……”就此四个字,没了后文。
“是我,你们妖鬼最后都会死在我手里。”曲尧若想,不会办不到。实没那个打算,此时一说,是无端想吓唬人。
“仙人对妖鬼是什么看法?”隗垂眸,随意瞧着地上,看不清其神色。
“阴险狡诈、贪得无厌,害人食人。”最书面的几个判词,曲尧平淡地说出来。
不等隗啰嗦什么,她又道:“记住我上回说的话,想活命别出妖林海。”话罢,曲尧在风中消失,残留的几丝仙力随风而散。
远处的镇妖宗很静,某一屋顶上,坐着个人。
头发花白,加之月色,宛若卷曲的银蟒盘在头顶,这人稳坐屋脊,眯眼观远景,观着观着,越发觉得不对劲,瞪大了眼。
不禁疑道:“说好了杀无赦,怎么不杀呢?”
……
殷宗主:说好的杀无赦呢?
曲尧:......杀妖鬼至无,隗妖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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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日二见 拂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