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四下漆黑一片。
妖林莫测。
此地山脉起伏,连绵百里。
某山深处,树树盘根错节,一棵活过百年的老树前,有座天然石头洞,入口半圆,洞穴内山石嶙峋,径路弯折繁复,阴暗无光,乃是众精怪的栖身之处。
一妖独站树下,仰首望月,一袭比夜色更深的黑墨长袍,阴风阵阵刮来,吹不散那绕身的浓重邪气,小妖皆被震慑得不敢靠近。此妖生了副人貌,丰神如玉,俊美的脸上有来由地爬上淡淡忧色,近来,常常日里夜里尽是闷烦愁绪。
林中又有异动。
他听着遥远的悉悉索索声,揉了揉耳廓,终是选择动身前往。
步子拖沓,刚行过之地,不止留有些长长的痕迹,另有一路的断树杈,挡路的枝桠通通被折下。妖十分疲惫与不耐烦,今日已是不知多少次,得有十余次了,几个凡人成天自不量力来送死,自当上妖王便没个消停日子。
才出几步,妖一双因乏倦而半合的眼眸猝然睁开,一惊,突如其来一股怪力拽他前行。随即沉下面色,心道镇妖宗的人是越发烦了。若有妖或人此时偶遇他,定会被寒冽的妖气吓得汗毛倒竖。
群妖言他生来不像人不像妖,处事冷静可怖到骇鬼,颇有历代妖王风范。此刻便是如此,泰然自若,任怪力拖拽,早晚要会会那些人,不动能行正好省力,原想留他们一命,不如就今夜……
今夜月色大好,照亮着枝繁叶茂的森林。妖王顺牵引之力,施加妖力而行,风驰电骋十几里,至一片稍有空隙的陌生地界忽停了。
几坪无树的空旷野地,林中荆棘、高树默契地没生长在这片地。
明明据那些人的位置还大有些距离,怎的怪力消失了?他拂去黑衣上沾染的细微尘土,没力牵制了,他却也没动。
月色下妖影孤单,头顶之月忽暗。
再轻小再渺远的声音在他耳中是一清二楚,于是仰望上空,金绣华衫的人身自天坠落,白衣胜月,风吹衣衫翩飞,看不清面容。眨眼几瞬,天人越发靠近地面,缓速急停。
实际上,万顺君不但低估了曲尧,也低估了这林中的新妖王。
地上的妖伸举出双手,白衣旋身后退避开,妖的指尖只触碰到了一丁点衣角。见天人如此,妖王垂眸,渐渐收手回袖中。
曲尧跳开一丈,端量面前立着的黑衣男,道:“你是妖?”同时发觉对方并无恶意,从动作来看,似乎是想接住自己。
“是……”
其实不用他答,曲尧能感受到周遭浓重的妖气,只是先前见过的妖形皆是有兽禽特征的,眼前这妖不但像人,而且若有几分天界神仙的玉树临风,一时有些看不清本相了。
风中传来沙沙声,不同于之前纯粹的草木摩擦声,夹带着兵器叮啷,人足踏土,有人群快速靠近,曲尧微微侧头,猜测也许就是凡间的除妖士,看向那仿佛定在原地的妖,提醒一句:“有人来了。”
“……你不杀我?”妖错愕问道。
曲尧不带犹豫,已然飞身离开。
一抹白色背影消失在眼前,天地间,唯有悬于天幕的满月,皓皓似她。
淌过渡河的滋味是真不好受,曲尧出世后顺风顺水的几月里,还未尝过痛,眼下靠着凡尘森林里一棵不起眼的树干,趋近凡胎的肉身,体会阴冷、痛楚。
在天界,未等她明白需阅历才能懂得的一些事理,便被他人有预谋地赶下凡。
元逍元说,渡河之水如针一样,扎进皮肤不说,还抽走仙力,又说曾想着,这水如此厉害,若能化为良材,用去炼丹岂不妙哉,可惜任何容器盛也盛不住渡河水,还不小心漏了两滴在手掌,害她半月无力炼制仙丹。
曲尧以为说得过于夸张了,古书对渡河的记载奇少,只有九字——净魂水,净仙人之魂。没多当回事,净魂能有多痛?如今亲身经历仙力顿散,浑身缺力,才知元逍元不是假说。
在拖延的半个时辰里,元逍元助她取出部分仙力,藏于曲云宫。多读书的益处就体现在这儿了,上古仙法籍,曲尧看后便学会,还用上了,幸而如此,保下几成仙力。
曲尧服下一枚仙丹,半晌,无甚变化,心说这算是给元逍元试过了,此丹不能使凡人成仙。
不适归不适,留有的仙力对付妖怪,不成问题,只不过,她没那个心思了。
稍稍缓缓得了,曲尧甩袖抖树屑,循人气息来至镇妖宗,还是要装装样子做正事,天上指不定有哪只眼睛在盯着。
深夜,这里是一众漆黑的森林外,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宅前。
如文记史官所说,镇妖宗背靠二十七连山,建于山顶,高墙大院,富如皇家的宫殿。曲尧住此,不用尝风餐露宿类的人间疾苦。
有神下凡一事,算月院的仙官托梦告知了这里的长老,于是此时有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候在门前。
“哎呦呦,好标致的仙人儿!”一位眼尖,忙上前来夸赞曲尧。
另一长老转身推开大门,迎她二人进宗门。
空庭,左右侧各种一棵巨树,仍有大片宽敞的硬石地,供人习武操练,此时是一群人齐刷刷站立,往常横看竖看都方正的队列,却有几个缺位。
镇妖宗中众徒整齐着装,面色板正,见门一开,无一不低头弯腰,响亮喊道:“恭迎天人!”
“走,进正殿说话,夜里凉。”曲尧身旁的长老发话,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开门的长老支散了徒子们,跟上那二位。
数步后又是一大门,进了中庭走一段,再开门,便见正殿。
殿内装潢独特,房梁椅桌皆由红木所造,色泽相当不错,光可鉴人。打造精妙的各样器件躺在椅后的格架上,底下垫着古色的编制布,两柱圆顶梁也是,裹着几圈同花色的织毯。亮了油灯两排,灯台镶着彩钻之类,窗前的帘子是琳琳串串的珠石,古韵和奢丽搭配毫不违和。
“仙人往这一站,咱们镇妖宗都金灿灿的了!” 那长老依旧热情,“我本姓陶,名虞,进镇妖宗的都改姓改名,随宗传统姓殷,不过为了徒士们方便喊名,我们三个长老又改回原姓了,众人喊我一句我陶长老,您随意称呼我。”
“陶长老。”曲尧颔首。
“使不得使不得。”陶长老摆手,连声劝阻,又道,“这位是我师弟,天生哑巴,不会说话,也姓陶,你叫他小陶就好。”
小陶长老在一旁点头眨眼,认同陶长老。
陶长老今年六十左右,有皱纹有白发,是一副和善的姥姥长相。小陶长老年轻几岁,低眉顺眼,两颊生斑,活像一张撒了棕色芝麻的长烧饼。曲尧对凡人的认识仅靠天书上寥寥几句,她不关心普通凡人的长相年龄,只知道这二人岁数应该在自己和算天星之间。
站着说话可不妥,陶长老笑着邀曲尧入了上座,边斟茶边说着镇妖宗的情况。
宗主一位,长老三位,门徒六十二位。卯时起,亥时休,一日食三餐,下山不得独行,百姓称他们除妖士,实则徒士们主要修习如何镇压妖怪……这些都与曲尧无甚关系,陶长老告知宗门的日常,只是让天人了解一下。
那妖林海里精怪丛生,虽然年年月月一直生长妖怪,这属正常现象,可最近,妖鬼数量无故暴增,而且新妖王相当利害。殷宗主想起几十年前,天界神仙一举歼灭众多妖怪,于是试着通神,献香火时不断诉说妖魔作乱,竟真求得神仙下凡……
陶长老又说,这几日不急着除妖,殷宗主怕是有别的想法,不过殷宗主刚巧不在宗门内,隔日才能回来,还需曲尧先住几日。
陶虞资历不浅,对神仙是略知一二的。谈话间,曲尧偶尔笑笑,圣洁又冷漠,气宇不凡,而托梦那位,一看就是个小官。她陶虞不是看人下菜碟的人,住宿吃食之类的,本就安排妥当了,可天界派来这样高位的仙,心中顿时百般后悔,没请个厨子、没新造个殿。
“往后的日子,麻烦你们了。”
“哪里说得上是麻烦,您愿意下界,我们还不知如何谢您呢!”陶长老十分客气。
小陶长老比划手语,是万分感谢的意思,曲尧看不懂,但大致能理解。
看样子,史官是没说自己是被贬的,其实她也不在意这些。
殿外传来不小的动静。
兵器一路碰撞声,从脚步声估摸来人十位。
“被那隗妖给逃了!”为首之人说道,方脸,八字眉,衣着和两位长老相似。
“打了个照面就逃了,想必是怕了陈长老!”“逃的可快了,我们在那附近寻了半个时辰都没找着他。”“这回又白跑一趟。”……
一伙人闹哄哄,边卸衣甲边谈追丢了隗妖。
“隗妖?”
忽然一个没听过的声音在前头传来,殿前十来位自顾自收拾物器的徒士们止住话语,纷纷抬头望向曲尧那处。
“哎,还没和您细说这些妖怪,隗妖是妖林海里的妖王,听力异常好,行动诡异,说来也奇怪,明明浑身是妖气,应是什么走兽成精,却是人面相,我们便用‘隗’字称他。” 陶长老解释道。
方脸八字眉站在台阶下,望着坐在宗主之位的曲尧,看了看两位长老,心中已经猜到,仍不死心地问道:“这位是……?”
“陈长老,仙人已经到了。”陶长老道。
妖林海内,风声不断。
小鬼行走的声音很轻,慢慢靠近石头洞前,老桑树下站着的妖,怯怯问道:“隗王,抓到凡人了吗?”
“没有。”
隗妖的话太少,再机灵的精怪也猜不出他的想法。
那小鬼叹气,叹出一口黑气。人肉滋味很好,油腻、酸溜,它特别喜欢,方才吃肉的好心情全被妖王“没有”两个字给毁了。
“隗王大人,还有一事……”
小鬼等了很久,却只等来妖王很没兴致的语调:“说。”
“西山林子里雀精来报,镇妖宗那个老宗主落单了,一直往西边走,您看,小的们是不是可以……”小鬼搓搓手,可怖的脸上露出奸诈的表情,反复咽口水,分明已经迫不及待。
它忍了又忍,哎,如今吃人肉还要看别的鬼的脸色了……
“伥鬼,今后禁止妖林海里的妖鬼吃人,谁敢再吃,就滚出我的地界!”
冷寒的森气席卷方圆几里。一道强劲的妖术打来,被称为伥鬼的一团黑魂摔在地上翻滚几圈,吃了几口泥土。雨过后的泥土,有股草木的新鲜味,伥鬼觉着相当恶心,呸了几口,重新站起来时,隗王已经离开了。
本来这些年在镇妖宗的淫威下,能吃到人肉的机会少之又少,它隗妖还说不让吃人了。
伥鬼愤愤,可又能如何呢,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称王的是妖,它们鬼怪自然地位低下。好不容易等来个出世法力就足以成王的,让群鬼有了希望,偏偏这货鬼相妖气,不知道算什么物种。
妖鬼两方对立,都盼着新王来己方。起初,隗哪方都不站,天天化身成人,出山上街乱逛,不少除妖士发现了,候着追打,妖王岂是轻易能被近身的,镇妖宗人追也白追,不过也有成效,隗消停些了,这几年不见他出林。
伥鬼以为隗刚成鬼,疯魔几年兴许就能有个鬼性。
结果当然非它所愿,它努力几十年,既教唆不了隗王把群妖踩在脚下,又无法挑动他去吃人。
想起自己多年一事无成便难受得牙痒痒,伥鬼狂怒,上前轻踹了一脚桑树干。
这死桑树有什么好看的,伥鬼嘴里叽咕,啐骂几句,也不敢大声。
不吃就不吃!再忍耐几年,众鬼的好日子也就来了,届时,想吃多少都随它们的胃口。
算算再过三个时辰天都该亮了,伥鬼叹一口气,叹出了泥灰,一瘸一拐走进昏暗的石洞栖息。
黑天中、桑树上,有一轮白润圆玉,月华永远照耀着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