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何要逼你?”荻花儿不解,“大人在大晋活得好好的,也未招惹他们。即便你在大晋已经过得如此艰难了,也丝毫没有想过回去,为何他们不肯放过大人呢?”
崔庚叹了口气:“是啊,为何呢?或许就是命吧。”
“荻花儿你不也是一样,那些铺子的老掌柜,远在云间的达官贵人,又何曾放过你?”
荻花儿愣了一下,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前方正好有个歇脚的石座,倚着两棵棕黄的矮树,二人坐下,把琉璃灯挂在低矮的树杈上。
“崔大人说得是,我想了一下,大概是因为责任吧。我是卓家带大的,虽然是我父母对母亲有恩,才收养了我,但是这二十年的教养又是另一份恩情了,父亲没有匆匆把我嫁出去,而是教我做生意,洗金点矿,全然当作一个儿子养,我想,世上很多女孩子都没有我这样的运气,有这样好的父母。
“更何况,他们让我知道我的生身父母也是很好的人,不但技艺精绝,到死也是正直仗义的人,我也……很开心。”
说到这里,一向坚强的荻花儿,眼中不免也含有一些水光:“所以为了细浪庄,我不能把荣斐号的生意撒手,一走了之。为了我父母忠义的声名,我也不能让这个冤案背负在他们身上,就算人不在了,也不能带着这样泼天的脏水名留青史。”
她说着说着,喉头就哽咽了起来,崔庚将手搭在她肩上,试探地询问:“荻花儿,如果想哭就哭一会儿吧,你可以哭。”
荻花儿轻轻靠着他的胸前,小声地哭了一阵子。崔庚不说话,只抬头望着被树叶挡去一半的天穹。
有小半刻光景,荻花儿直起身擦擦眼泪,抬头看向崔庚:“崔大人就是史官吧,我此前曾听说过,太史院走水,你都没有立刻逃走,而是留下来抢救案牍,险些就没命了,又是为了什么呢?”
崔庚答道:“嗯。就是为了你说的责任。”
他伸手把自己厚厚的衣领掀开,荻花儿有些脸红,但是目光无法移开,顺着他的手看到他锁骨下方有几根长条状的伤疤。
“这是?”
崔庚言简意赅答道:“竹简烫的。”
“我赶到时,轶事卷已经烧得七七八八了,我便去抢国史,有些着了火,烧得有些焦黄,我扑灭了明火,把一大摞抱在怀里就跑,放在上面的几卷烧得焦黑,就这么烙在肌肤上。”
荻花儿满眼都是心疼,崔庚虽然有点享受这种心疼,还是忍不住出言安慰:“不过这会儿已经好很多了,刚逃出来的时候,熏得黑乎乎的,像西南那边来的昆仑奴。”
听他这么说,荻花儿含着的眼泪笑得涌了出来,她赶忙转过头拿袖子去擦:“哪里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她再抬头,崔庚已经收拾好了衣领看着她:“所以,荻花儿,你应该能明白我的处境。就算百里雪歌要杀我,就算反王要刁难我,就算东夷和大晋我都没有寸土可以立足,那些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
荻花儿点点头:“我明白你,崔大人。”
冬夜的风原本就寒,荻花儿又流了泪,吹得脸颊上通红,隐隐有些皲裂一般的刺疼。崔庚察觉到了她的不适,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夜里更冷了,就到这里吧。”
二人拾起了挂在树上的琉璃灯,顺着来路返回。
此刻荣斐号里已经没有什么人走动,一路回到中堂都没遇到一个人,二人互相道了别,各自回房。
崔庚喝了一口桌上已经凉透的茶,重新把火炉点上烧茶。坐下来之后竟油然而生一种空虚,觉得毫无睡意,又无事可做。往常住在太史院或者外祖府上,手边总有些书看。
坐了片刻,又饮了烧好的热茶,无端想起身凑到门边听听对面的动静。荻花儿那边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似乎睡了?
崔庚把门轻轻打开,看过去,却见荻花儿房中灯火还亮着一点。他隔着一面窗,看着那时不时晃动一下黑影的灯光,好像能想到荻花儿在忙碌的身影。他又想起上个小年荻花儿给他煮的那碗鸡丝馄饨,鲜香爽滑,泛着金色的油光。
对面的门忽然有了响动,崔庚来不及关门,手刚搭在门板上,荻花儿便搂着一件披风把门打开了,正看到崔庚似乎是“要出门”的样子,她笑道:“崔大人,好巧呀。”
崔庚支支吾吾应了,问她有什么事,荻花儿上前来把披风递给他:“呶,您的披风。”
崔庚抓了一把那披风,又松了手:“你这件我穿的挺舒服的,不如就这么换了吧,你不亏。”她岂止不亏,那件白狐裘多少王公贵族都弄不到成色这么好的。
荻花儿以为他就是喜欢那种款的,也不强求,便应下了。
“大人这么晚还没休息?”
崔庚不知在想什么,随口就接了一句:“饿了。”说出口又觉得这实在是个很好的借口,“嗯,有点饿了,睡不着。”
荻花儿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理由,摸了摸鼻子有些腼腆:“是我考虑不周,大人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她自己做吗?崔庚想了一下,说:“鸡丝馄饨。”
荻花儿原本还想着,他若是想吃什么金贵的东西该怎么办,没想到竟然正撞在她拿手的点上,她笑道:“原来是这个呀,我会做,大人稍侯。”
崔庚点了点头,看她回去放了披风,便跟着一起去了厨房。
厨房里东西一应俱全,不过只有她一个人,得从揉面,剁肉,烧水开始忙,崔庚就在门边,靠在墙上看她。一边想了一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以前从来不会想的事情。
比如成亲啊,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以前觉得,东夷没有好人,从他那个混账父亲,到有着同样血脉的他,都不会是什么好人,随便和一个什么名门闺秀成亲了,将来说不定也会抛妻弃子,留一双孤儿寡母,寡母哪一日不堪痛苦就……
若是娶个市井村妇,每日家长里短在耳边聒噪,嫌弃他位卑薪薄,更是头都大了。
但是荻花儿,荻花儿就很好。
他这么想着,荻花儿不像小姐那么娇贵,她总有自己的事情做,他也很爱看她走来走去,忙忙碌碌的样子。
厨房里生着火,很快就烘得暖洋洋的,荻花儿把袖子都卷起来,用绳子系着挂在脖子后面,一会儿看看柴火,一会儿去剁肉,还去抓了只小母鸡,手起刀落,十分熟练。灶上炖着鸡汤,她搬了个马扎在小桌板上包馄饨,崔庚兴致来了也蹲下来跟她学,弄了一手的面粉,要么沾了一点肉末,要么就放多了,包了大概四五个才找到窍门。
“恭喜崔大人,又掌握了一项新技术。”
崔庚擦擦鼻子:“谬赞了,拜谢吴先生的教授。”
荻花儿噗嗤一声笑了,指着崔庚说不出话,崔庚不明所以,荻花儿笑够了,才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在他鼻尖上摸了一下:“沾到面粉啦。”
崔庚心口扑通一跳,刚要说什么,那边锅就响了,荻花儿起身过去:“唉呀,汤炖好了,下馄饨。”
俩人包了不少,荻花儿索性煮了两碗,厨房没有多余的桌椅,两人就端着碗勺,一个坐板凳,一个坐桌子,吃起了热乎乎的鸡丝馄饨。
一口暖暖的鸡汤下肚,舒爽的感觉蔓延到四肢百骸,崔庚觉得好像这一生走来,二十六年,也没有今天这么幸福。
“崔大人?”
荻花儿出声询问,崔庚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在想什么呢,心事重重的,不合口味吗?”
崔庚摇摇头,把碗里最后一只馄饨一口吃掉,歇了口气,又把汤也喝完:“很好吃,荻花儿。”
“嗯?”
“我以后还能吃到吗?”
荻花儿笑言:“当然可以啊,不过今天食材有些少,改天大人还想吃,我再准备些时令蔬菜。天气冷了,没有什么新鲜叶子,不过下了雪的白萝卜炖汤也是很好吃的……”
“我是说……没什么。”他想说的是,以后的日子他能不能也能吃到她亲手做的鸡丝馄饨。但是紧接着又想,他未必还有以后吧。
那就留着这个愿望,或许将来他吃断头饭的时候,可以跟李展许个愿,吃一口荻花儿做的鸡丝馄饨。
这边,荻花儿已经把碗勺收拾好,又把灶火用灰盖上,收拾好厨房里的一应用具,两人便又出了厨房,一同回去了。
屋檐上漏下的月光被影子斩去一半,一个轻盈的身影跳到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边上。
“这个叫鸡丝馄饨哦,用炖好的鸡汤来煮的一种面食,薄薄的面皮里面包着肉馅,一口咬下去,肉汁和鸡汤混在一起,又暖和又鲜美呀。想吃吗,哥哥?”
黑影里睁开一双眼睛,不屑地看了百里月歌一眼:“那又怎么样。”
百里月歌咧嘴一笑,把手臂搁在百里雪歌的肩上,手指玩弄着这个东夷第一刺客卷曲的金发:“哎呀,哥哥,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