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花儿往北院去,一路上没见到几个人,这个时候大都是回房歇着了,什么人会在院内密谈呢?
她轻手轻脚摸过去,未进院子,果然听到人交谈,细细辨认,有一个似乎是卓荣。
“……为今之计,也只能叫大家各自小心,这些日子就不去淘沙了,公办禁止单人出行,晚上尽量不要外出。”
伙计连连应了:“好,我这就吩咐下去。”
卓荣点了点头,另嘱托道:“只说是规矩,切勿张扬。”
“是。”
伙计轻手轻脚地退下,卓荣叹了口气,坐在冰冷的石椅上,双手捂着脸颊,似乎愁绪满怀,深深吸气,又重重吐了,单手扶着额头一副焦灼模样。
荻花儿抿了抿唇,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庭院里的风窜过几丝,卓荣仍旧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荻花儿伸手握拳在唇边,轻轻咳了几声,卓荣被这动静惊醒,立刻站起来,看见来人是荻花儿,先是松了一口气,又绷紧了神经。
“荻花儿,你怎么来了,天气冷,怎么不在屋里休息?”
荻花儿摇了摇头:“我睡不着,也没事做,出来走走,碰巧听见了你们说话。大哥,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卓荣哑然,抿唇将眉头深锁,他不愿事事都扔给荻花儿,故此,这件事他本想自己解决,但是如今事态的发展已经不是他能想明白的了。思忖片刻,他还是说了。
“早些日子,就听说附近的工人有失踪的情况,但是庾祥镇这边管得宽松,有工人请假回去了也是常有的事。起先一个两个,倒没什么人在意,后来屡次发生,我便要下面的人多注意注意,互相监察。
“本以为只是几起工人私自旷工的小事,没想到,到现在发展得越来越多,我看再这样下去,怕要出大事,便趁着最近天寒,叫矿上先停了工,都住在工舍。查一查发生了什么事,再作打算。”
荻花儿大惊:“失踪?”
庾祥镇依河而建,主要是从河水沙石里浣洗出金沙,并不像山上的矿场需要开山挖洞,时不时还要使用火药,极为危险。地势平缓低洼,也少有人迹罕至的密林,几个附近的林场都是有人看管的,也没有什么野兽的踪迹。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失踪呢?
荣斐号正值多事之秋,前有庄主过世,人心向背;后有特使到访,朝廷施压。如果在这时候闹出数人失踪,甚至死亡的大案,无疑是雪上加霜。
卓荣借此机会停了工是下下策,但也是唯一的办法,只不过一旦如此,必须尽快查明失踪的原因,否则年后若迟迟不复工,恐生端倪。
荻花儿想的是,假若真的是意外,也便罢了,若是有心人刻意为之,那到了下个月的年节之后,必然会被那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
想到这里,荻花儿道:“大哥,先别着急,这件事我明日去矿上看看,你先照常把持着铺子里的生意,最好是再把收金的价格再提一提,提个一成也行,就说是年假放利了,免得那些不上工的工人心里着急。”
时候也不早了,荻花儿裹着披风回了自己房间,一进中堂迎面就遇上了崔庚:“大人要出门?”
崔庚背着手,往后退了两步:“不,只是心里闷,出来透透气。”
荻花儿不觉有异,把披风摘下来,在手中挽了一折递过去:“外头风大,大人不嫌弃的话,带上这个吧。”
崔庚歪头反问:“你不与我同去?”
荻花儿一愣,崔庚道:“我可是你家的重犯,你不怕我跑了?”
荻花儿回过神来,晓得他在说笑:“我知道大人不会逃跑的,假如大人要逃,我也拦不住,就当是自己识人不清的报应好了。”
崔庚拿她没办法,悠悠叹了口气:“吴老板不愧是生意人,拿捏人可是有一手,在下自愧不如。”
荻花儿被他一声吴老板叫得浑身舒爽,学着他将手背在身后,扬起下巴:“崔大人谬赞了,”
崔庚道:“难得跟吴老板一见如故,趁此良辰好景,不如一同赏游一番?”
冬日里天黑得早,崔庚这是邀她夜游啊。原本入夜她不太想出门的,可是他是崔庚耶……
荻花儿心里忸怩了一下,假如她不过去的话,百里雪歌出尔反尔偷偷把他给杀了怎么办,只好勉为其难,雀跃地答应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崔庚把荻花儿那件披风给她裹好,系绳的时候忽然看到帽檐有个细小的标记,停顿了一下,解了披风道:“你这件太短了,不如借我穿吧,我有件厚实的,同你换。”
不等荻花儿回答,就回房取了他那件厚厚的狐狸毛,盖在她头上,露出一个红扑扑的小脸。
“崔大人,你这件好厚,有点热啊。”
崔庚忍着笑意披上她那件:“无妨,去外面就不热了。”
两人取了一盏琉璃风灯,从侧门出了荣斐号,守门的护院见是荻花儿,也并未阻拦。不过因为天气寒冷,再加上时候也不早了,又有不少莫如卿的驻军,因此并不算宽阔的街道上显得有点冷清。
荻花儿在四处张望着什么,崔庚按着她的头转过来:“看什么。”
荻花儿随口说道:“我看百里雪歌有没有跟上来……”
崔庚想起先前那一番对话,心里有些异样的想法,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哦?怎么关心起他来了,你喜欢他?”
荻花儿连忙摇头:“我哪儿敢……他长得确实不错,不过太危险了。虽然他说这两天不会动手,但是焉知不是他的计谋,计谋里的承诺,算不得承诺。”
崔庚听了一半,就开始不服气了,不知从哪儿憋起一股劲:“他长得好看?我瞧着也就一般,他哪里好看了?”
荻花儿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倒是认真地想了想:“嗯……他长得金发碧眼的,大晋很少能看到这样的相貌,除……”除了您崔大人。
“我以前一直听说东夷人长得高大粗野,肤色发色都暗淡,但是你们三位都……”都长得不似凡人。
崔庚道:“东夷地势复杂,又跟周边的许多国家接壤,有往来通婚,其实要说东夷人就是什么样子,却没个定论。不过大多数的本土东夷人,肤色是偏白的,发色多以红色,金色,栗色为主,眸色也有蓝绿之分,只是不仔细看难以分辨。”
荻花儿听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眸色我倒是未曾注意,只觉得有异,却未曾细细端详。”
“想看吗?”
崔庚停下脚步,说了这么一句,荻花儿不知其意,转过身来,却见崔庚提着她手上的琉璃灯举起来,弯下身子正和她平齐对视,柔柔的光映着他金雕玉琢般精致的面庞,一双深蓝的眼眸明明如月。
“看到了吗?”
荻花儿愣在原地,待他发问才猛然回过神来,这样盯着一个男人看实在是有些失礼,磕磕巴巴地回答:“看,看到了。崔大人的眼眸……是深蓝色。”
崔庚点点头,继续用琉璃灯引路:“我的母亲是大晋云间人士,父亲是东夷人。据说父亲的祖上也是有更北方民族的血统,和百里兄妹是同支,所以我们会长得相似,都是金发。”
荻花儿默默记在心里:“原来如此。可是崔先生是从母姓,难道还另有东夷名字吗?”
崔庚颔首:“对,我的东夷名字叫……达奚藏用。”
“达奚……达奚!”饶是再孤陋寡闻,荻花儿对这个姓氏也绝对不会陌生。达奚在东夷只有一支血统,就是东夷的王族,并且还是嫡传的那一支才有资格冠以这个姓氏,也就是说,崔庚是有可能继承可汗之位的。
崔庚看她模样觉得好笑,揶揄道:“怎么了,不敢相信?对我之前的提议是不是有点心动了?”
所谓“之前的提议”是指他说的可以嫁给他一事。荻花儿此时才后知后觉,难怪先前他说嫁给他可以做王妃呢!
荻花儿震惊过后,又想起重要的事情:“那,你既然是……百里雪歌为何要刺杀你?是政敌吗?”
崔庚好笑又好气:“你对我的名字没有一点好奇,反而好奇那个拿钱买命的杀手为何要接我的单子吗?”
他这么一说,荻花儿自觉失礼,亡羊补牢加上一句:“那,达奚藏用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啊?”
崔庚看她如此,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嗔她,乖乖答道:“是‘潜龙’的意思。”
“至于那个刺客……他并非是一心要杀我,他是要逼我。”
只有荻花儿会相信,一个陌生的异族杀手能因为一块石头而给目标苟活的时间。崔庚一直明白,所谓的刺杀只是个幌子。
他的堂兄派人来刺杀他,无非是觊觎可汗的王位,那位堂兄的事迹他早有耳闻,为人暴虐不堪,刚愎自用,东夷臣子苦苛政久矣。百里雪歌是东夷第一的刺客,既然能将国名挂在前,可知他拥有的不仅仅是身手。王世子要杀人,不会只交给一个人,想必在暗处还有许多不如百里雪歌,但身手也不错的其他人。
但是东夷人对百里雪歌已经到了一种几乎惧怕的崇拜了,没有人敢主动抢夺他的猎物。
这反倒对他是一种保护。
他想,百里雪歌真正的意图,是想要逼他回去,推翻那位暴虐的王世子。毕竟在即位顺序上,他是优先于王世子的。
这所谓的两天,不是给荻花儿的,是给他达奚藏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