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太过严肃,荻花儿一时间竟然分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愣愣地看着他。崔庚则好整以暇,微微仰头征询似的同她对视。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荻花儿应了一声,又压低了声音极快地道:“容我再想想。”话刚出口她又后悔了。她怎么能说再想想,怎么没有直接拒绝呢?
崔庚颔首嗯了一声:“好。”
荻花儿前脚跑出去,后脚一阵风就刮了进来,门帘又重新合上。
崔庚把捧在手里的茶放在桌上,将荻花儿的杯子收起来,又放了一只新的,用东夷话说:“你来了。”
来人是百里雪歌。
他把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完整的面庞,在先前荻花儿的位置上坐下。
崔庚道:“我听说,在东夷没人见过百里雪歌的真面容,传说里有说他是个彪形大汉,力大无穷,顷刻之间取人性命;又有说他来无影去无踪,其实是个矮小的侏儒。今天我见到了,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杀我。”
百里雪歌道:“这是生意。”
人头的买卖,在强者口中竟然如此轻描淡写。
崔庚倒是有些意外地好奇:“真的只要给钱你就做事吗?”
百里雪歌冷冷睨他一眼,并不回答,反而说:“我答应了霜,两天不杀你。”
崔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我可真是丢人,要靠女人来保全性命。可是两天后我们回到帝都,兴许你就杀不了我了,你不怕失败吗?”
百里雪歌摇了摇头:“不可能。”
他说的不是狠话,而是一种实力极强才有的自信感。早些年东夷和北边的奚人开战,正值严冬,奚人惯是酷寒的天气,来到东夷竟丝毫不畏惧,可是东夷冬日的水寒十分伤人,致使军队一退再退。那时,奚人有位将领十分的勇猛残暴,所过之处东夷无一活口,令人心惊胆战,东夷百姓皆苦其戾。
正在国家危亡之时,东夷有一位王室贵族,找到了百里雪歌。
三日后,那位奚人将领的头颅高悬在两军交战之处,用一旗杆挑起,上面用东夷文字写着警示之句,大意是过了旗杆所示的距离入侵东夷者,皆须一死。
此役之后,奚人果然再也不敢进犯,连胆敢给那奚人将领收尸的都没有。百里雪歌因此而名震东夷,得了第一刺客之名。而且他手上从无败绩,应下的单子没有完不成的。
崔庚早有耳闻,自然也不敢轻慢,但是反而更放松了些,这样一个人坐在自己面前却没有即刻动手,那说明他并没有杀意,再者,他紧张也没有用。
“霜好像很生气。”百里雪歌忽然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因为我让她不要嫁给那个人吗?她喜欢那个人吗?”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崔庚直截了当地回答:“她不喜欢。”
百里雪歌眉头微皱:“是迫不得已吗?我去杀了那个人就好了。”
崔庚情急之下立刻用手去拦他:“且慢。还好你过来问我了,你若是贸然去杀了卓庄主,她怕是这辈子都恨你入骨。”
百里雪歌眉头皱得更紧:“她真的喜欢那个人?”
崔庚倒了一杯半凉的茶水给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倒说不上有多喜欢,但是那是她的兄长,从小就很照顾她。”
百里雪歌对卓家的事并不是很了解:“兄长?在中原这不是□□吗?”
崔庚摇头道:“在中原,你和月歌这样的兄妹结合才叫□□,霜的父母并不是他的父母,所以没有人会说。”
百里雪歌独自沉思,崔庚端详他的毫不掩饰的模样,心里已经猜到了他的意思:“你喜欢霜?”
百里雪歌立刻否认:“是她喜欢我。”
崔庚心里冷笑,却并不表现:“既然如此,你竟不用与她互诉衷肠,确认心意?”
百里雪歌向他伸手,指间的链条垂下一个小巧的瓶子,里面赫然盛放着荻花儿给他的那块石头:“不用,这是她送给我的信物,等到我与她结合的那天,这就是传递给神的媒介。”
崔庚瞟了那瓶子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中原有句话,叫做煮熟的鸭子也会飞,你连中原话也说不好,她没见过东夷人,觉得你好看,现在喜欢你,往后就说不准了,或许她之后还是觉得卓庄主好,或许遇到更好看的,就看上了别人。”比如我。
百里雪歌双唇紧抿,半天说不出话来,倔强地重复了一句:“她喜欢我。”
崔庚还想说什么,又被他快速打断:“她不喜欢你。”
两方相辩,最忌心虚。
崔庚摇了摇头,不打算继续话题:“我又不是你,计较这些做什么。我请她助我查案,只是为了保命罢了。”
未防他纠缠不休,崔庚索性问道:“你来找我既然不是为了杀我,那是做什么?该不会是来打听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
百里雪歌不明所以,反问他:“否则?”
崔庚被噎了一口,却见百里雪歌闪身离开了房间,徒留一缕寒风从门外溜进来,唯有桌上凉了茶水的杯盏知道曾有人来过。
这厢荻花儿思绪纷乱,漫无目的地在偏僻的院落散步,难得地心情阴郁。
最近这几天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叫人一时间难以接受。早些日子她还在远山的矿场里和工人们一起烤火煨红薯,不晓得世间愁滋味,便有什么难处,也是一些受伤工人的慰问,账目上的不平,说来也就是琐事。短短几天,既遇上了父亲去世,紧接着又是一桩理不明顺不清的案子,又来这么两出徒添烦恼。
她低着头在院子里踱步,忽然间头上一片阴云袭来,把她兜头罩住。荻花儿吓了一跳,好不容易从里面挣扎出来,却是一袭厚厚的披风。百里月歌坐在屋檐上看着她,嘻嘻笑着。
“是你啊。”荻花儿收了披风裹上,一身寒意被毛茸茸的披风驱散了不少,仰着脸看她。
百里月歌撩了一头金发放在肩上,蜿蜒到胸前,荻花儿纵然是个女人,一时间都晃了神。那真是十分好看的一把金发,像冬日里暖暖的一团光,蜷曲攀爬在她的肩上,有几缕在她鬓边轻佻地晃荡,偶尔拂过面庞,像落下了风的轻吻。
她纤细的手指把那缕调皮的金发拨开,对荻花儿绽了个笑容:“是我,很奇怪吗?”
荻花儿想了想,说:“也不奇怪,你哥哥要杀崔大人,你要保护崔大人,所以你还待在这里不奇怪。我忘了,这趟回帝都,雪歌一定还会跟着,少不得要靠你才能保下崔大人的命,怎能让你露宿。我这便去找人给你安排房间……”
月歌出言阻止了她:“诶,不急。你若是真的想安排我的住处,就让我住你现在的房间,你再自己找一个——我说说罢了。”
荻花儿摸不透她的意思:“我的房间……”她转念一想,又明白了:“我想起来了,你对崔大人……当然可以,你不介意的话,我这便去收拾一下。”
百里月歌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这么爽快,我原以为你是他的女人,还是说你们中原女人都是这样的,可以和别人分享男人?”
分享这个词倒是叫荻花儿红了脸:“你误会了,我和崔大人不过是因一件案子……暂时合作罢了,各有各的目的,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百里月歌手指绕着一缕蜷曲的金发把玩着,饶有兴味:“真的吗?那就太好了,我来找你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
她纵身跳下来,轻巧地落在荻花儿面前,毛茸茸的短装外套衬得她肤色白皙,红唇艳丽。
“我听说,你送了我哥哥一件定情信物,你很喜欢他,想做我的嫂子?”
这更是子虚乌有了!
荻花儿差点脱口而出,但是不知她喜怒,便不好将话说太死,只好说:“这也是个误会……我确实送了他东西,但不过是见他喜欢这样的石头,所以用来,买崔大人两天的命。”
“就这样?”
荻花儿点点头:“就这样。”
百里月歌抱臂围着她缓缓踱步:“那可麻烦了,我哥说,你说送东西给他,因为你爱他,别看他杀人那么多,可从来没爱过人,这次可叫你骗惨了。要么你自己去跟他说明白。”
荻花儿焦急不已,这我怎么说?她又不会东夷话,他也不懂中原话——不,他只是不会说,却不是不会听。
可她要怎么去找这杀手呢?话再说回来,假如百里雪歌不是为了这块石头,而是误以为自己喜欢他才手下留情,得知被骗,岂不是要把自己和崔庚都给杀了。
不妥。
百里月歌从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很欣赏你有独自面对哥哥的勇气,所以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这院子北边的角落有人在商量什么事,听起来很严重,你那位‘爱慕者’暂时好像还不愿意告诉你哦。”
话音刚落,一阵衣物簌簌的响声,荻花儿再回头看去,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院子的北边,是荣斐号的事吗?还是先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