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行佑撩起衣袖,不停地用它擦拭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一边喘着气,一边努力地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情。
昨日离开大王庄的时候,炊烟正袅袅升起,家家户户都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天边残阳如血,已然悬临西山,妩媚的酡红色沿着天际蔓延开来,整片天空都被染成了瑰丽的红色。
三伏已过,暑气渐消,村口的大柳树下,纳凉的村民慢慢聚集起来,随意闲聊些家长里短。
秋行佑默默的从他们旁边走过,未曾驻足,只是迎着夕阳的余晖,踽踽独行于阡陌之间。
夕阳的彤光,洒在他那苍白而没有血色的脸庞上,恰好泛出十分的光彩,灿若天边流霞。
然而,那双深邃莹润的眼眸里,却是一片黯淡。
孤身行至山腰时,天色渐暗,周围的各种昆虫仿佛也感受到这份寂静,纷纷奏响它们的旋律,此呼彼应。
此山名为“小莲山”,只因它的地理形态呈现外高内低之势,外围山峰连绵,向内微微弯曲,内有树木林立,生机盎然,站在山顶俯瞰,仿佛一朵半开的莲花。
本地流传着“小莲山”乃是天上仙子手中的莲花飘落人间所化的故事,是真是假,无从考证。
山中有条小道捷径,走这条路去往县城,比绕山而行的大路要快上大半个时辰,但部分山路曲折狞陡,越是高处越是如此,若是一个不小心摔下去,也不是没有丧命的风险。
因此,即使没听说过山中有什么虎狼猛兽,也极少有人在傍晚进山。
秋行佑并不怕,只是身体不好,走不多时便觉得头晕气喘,心跳如鼓,只好停下来,坐在路边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上稍作歇息。
稍坐一会儿就觉得周遭凉意刺骨,他隐隐觉得心神不安,好似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忽然间,一个小小的黑影从天边飞来,好像是一只孤单离群的燕子,它在山顶不断盘旋,好似在搜寻着什么,一时之间引起了秋行佑的注意。
很快,那只燕子似乎发现了他,只见它扑闪着欢快的翅膀,向着男子的方向疾速地飞了过来。。
当它越来越近时,秋行佑不自觉想要躲开,当他试图起身的时候,胸口突然传来的疼痛犹如一把利刃,瞬间穿透他的身体。
他的眼前天旋地转,身体完全不听使唤,瘫倒在地的那一刻,那黑影在他的视线中逐渐扩大,最终遮蔽了整个天空。
“之后,之后我就晕过去了···”秋行佑缓缓说道,眼中闪烁着疑惑,“后来发生了什么?”
于是,袁姑娘开始讲述后来发生的事情。
秋行佑倒下后不久,山上便悠悠然走来一男子。
他的容貌不错,正是所谓的面如冠玉,温文尔雅,身穿的青色衣衫,面料朴素,剪裁却甚是合宜,看起来典雅端方,手中轻摇一把折扇,悠然自若。
即使身背满满当当的药篓,依然是从容不迫,一副翩翩佳公子的风范。
天色渐暗,周围景物尽皆悄然溶入渐浓的夜幕中,然而,远远地,他就发现了昏倒在路旁的秋行佑。
“阁下需要帮忙吗?”
不出他所料,询问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心中一惊,左手的扇子一合,脚步加快,一阵风似的走了过去,伸手一卷,便把秋行佑的衣袍撩了起来,然后单膝跪地,探鼻息,听心音,切脉象,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但是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的心中却是一片迷茫,秋行佑的种种体征都呈现出一种生命马上就要终结一样的态势,但是在那生死边缘中又有了一丝生的气息,显得如此的微弱和若有若无,真是奇怪至极。
也许苏合能看出些端倪。
他小心的将扇子收在腰间的扇袋中,才扶起了半个身子,远处就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
“你想干什么?”
山路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女子。那女子身着黑衣,飞奔而来,脚下步伐轻盈,像一朵黑云倏地飘了过来。
正是袁姑娘。
片刻之间,袁姑娘已经来到他们面前,厉声道:“你放开他!”
那男子不卑不亢地回答:“在下名为君子惠,是此地的医者,你是他的亲人朋友吗?眼下此人需要尽快救治,若再拖延下去恐会危及性命。”
袁姑娘生的修眉星目,英气十足,身量与君子惠相差无几,二人对峙之时,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一瞬间,君子惠竟感觉到了凌厉的压迫感。
“用不着,谢谢!”袁姑娘回答的干脆,一把把秋行佑抢着抱了过去,轻轻松松站了起来,退后好几步,表现得好像君子惠是凶手似的。
讲到这里,袁姑娘认真地看向秋行佑解释道:“他是妖怪,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雷在秋行佑头顶炸开了,脑子里嗡嗡的,他惊诧的看着袁姑娘,而袁姑娘并没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妥,接着往下讲。
被袁姑娘拒绝的君子惠呆在原地,有点尴尬,道:“姑娘,你真的觉得不需要吗?”
他伸出了左手,这只手刚刚正扶在秋行佑的后颈,修长的五指间黏黏腻腻的,慢慢淌下来的,那是秋行佑的血。
秋行佑摔到了头,现在看来摔的不轻,脑后摔出的伤口还在流血。
面对君子惠的关心,她仍然冷冷地回答道:“我自会去寻大夫,用不着尊驾费神!”
君子惠并没有生气,这荒郊野岭的,又是时将入夜,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哪个女子没有防备之心。
他很有耐心地解释道:“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你不必怕,在下确实是郎中,若是不信,这附近哪村哪庄都可以去打听的。”
袁姑娘并不理会,直接无视他的存在,一把抱起秋行佑,往山下走去,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君子惠则跟在袁姑娘的身后一边走一边出言相劝:
“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救得这位公子的性命!”
“生死一线间,莫误了良机!”
直到他发觉,其实袁姑娘走的方向本就和自己一致,他也是要下山的。
袁姑娘抱着秋行佑走的久了,疲态终现,步伐慢了下来,还一脚深一脚浅的,脚步虚浮的厉害。
君子惠跟在她后面怎么可能没发现,伸手想把病人接过来:“姑娘,要不还是在下来···”
袁姑娘轻轻地一个扭身,轻盈地避开了君子惠,又加快了步伐。君子惠被她的这个动作惊到了,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只能作罢。
秋行佑听到这儿才终于回过了神,面色犹豫,不确定的问:“你刚刚说,他是妖怪?”
袁姑娘点点头:“正是,虽然看起来道行不深,但还是很危险的!”
秋行佑见袁姑娘一本正经的样子,不似说谎,心中直打鼓,那只有一种可能——这袁姑娘脑子有点问题!
待走出了山,又走了不远,君子惠连忙赶到袁姑娘前头,遥遥一指:“往这边走。在下就住在前面不远,我那里有不少药材,刚好便于救人。”
袁姑娘看都没看他,直往大王庄的方向去了。
君子惠愣了一愣,这姑娘难不成真的要到村子里打听自己?
到了大王庄的村口,唠嗑的村民还没散场,看见君子惠纷纷打招呼。
“惠郎中,这么晚才回来啊?”
“吃了没?惠郎中,家里还有粥,要不要来一碗?”
君子惠应了几声,转头对袁姑娘道:“姑娘,这回该相信我确实是郎中了吧?”
那些村民这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一个陌生姑娘,而这姑娘怀里还抱着个人。
可怜她一个姑娘,竟有那么些力气,抱着那么大个人走了那么远,两只手臂微微发颤,鬓角的碎发全都被汗水浸湿成了一绺一绺的,可见是吃了不少苦头。
旁边一位大娘悄悄把袁姑娘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望见那右耳垂上的红玉耳坠子晶莹剔透,又瞧见那一头长发乌黑靓丽,忙上前虚虚一扶,抓住衣袖悄悄捻了几下,面上惊讶道:“小姐,你这,这位公子怎么了?”
袁姑娘还未作答,君子惠便无奈道:“他受了伤,但这位姑娘不肯让我医治!”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我早就说了,惠郎中看起来一点不像郎中!”
“还是年纪轻,等蓄了胡子就像了!”
村民你一句我一句,竟又起了个话头聊了起来。
还是方才那个大娘,她朝着人群里的两个男子大声说:
“柱子,阿胜,还杵着干什么!快搭把手把人送过去!”
这一声下来,何止两个人,四五个人一窝蜂似的围了过来,七手八脚的就把秋行佑抢走了,风风火火地往君子惠家赶去了。
本来是想找个人多的地儿,让那君子惠不敢轻举妄动,现在轻举妄动的变成了这伙村民。
此番,袁姑娘并未躲避,双拳难敌四手,躲也无济于事,这些人跟君子惠是一伙的。从来是小隐隐于山林,大隐隐于闹市,看来这君子惠身后还有高手,总不能连自己也搭进去···
君子惠也没料到是这么个情形,忙向袁姑娘道:“在下先去救人,必定尽力而为,姑娘稍事休息,放心就是。”
说完就急急追着人群而去。
袁姑娘怎么可能放心,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看看,才要去,却被那大娘硬是拉住。
那热心大娘慈祥的一笑,拉住袁姑娘的手:“哎呦,可怜见的,累的手心里全是汗,你别急,惠郎中是个好郎中,我们家阿福就是他治好的,准没事儿,要不先到我家喝口水,缓一缓再过去。”
袁姑娘顾不得许多,摆摆手,道了声谢,就要去追走远了的君子惠一行人。
那大娘连忙呼唤:“桃枝!”,一个约莫十**岁的妇人应声走到她跟前,听她附耳说了几句后,桃枝便快步追上袁姑娘,大声道:“姑娘,别急,慢慢来,我给你引路!”
说是引路,桃枝走的却比累了一路的袁姑娘还慢,还扯住袁姑娘的袖子,不住的道歉说:“真是对不住,白日里扭了脚,婆婆吩咐不敢不从,待会儿还要向惠郎中讨瓶药抹抹…”
村民们人多力量大,抬个瘦弱的秋行佑轻而易举,走的不算快,但也比磨磨蹭蹭的桃枝快多了。
一步慢,步步慢。
等到了地方,袁姑娘只觉得不对劲,这处房屋架构分明是个神祠,奇怪的是,这神祠外面没有匾额,里面没有神像,真真是奇哉怪也!
大殿里,左右都是放置药材的木架子,原本应该奉立神像的祭祀台也被各色药材堆满,旁边的烛台内烛火燃烧,摇曳生辉。
这两个烛台里的蜡烛颜色很旧,却还剩了挺长一截,但凡倒一个,“劈里啪啦”,这一屋的药材甚至连这房子就该付之一炬了。
穿过大殿到了后院,院内的景象更是让人匪夷所思,原应为正厅的位置竟已是一片瓦砾废墟,甚至长出了半人高的野草。
看来这是个荒废已久的神祠被君子惠给占了!
村民们站在东厢房前,房门紧闭,只有灯光透过窗户纸洒在院子里。
见袁姑娘过来了,村民里头一个身板精瘦、个头不高的男子说话了,声音不大不小,周围的人听的正正好。
“柱子,你看见没?那头上好大个口子,幸好来的及时,不然小命难保。”
把人抬进去的时候柱子根本没注意看,况且头发被血渍团了一团,哪里看的清楚…
柱子不知道阿胜什么意思,老实的回答:“是吗?我没看清楚…”
阿胜似乎也不在意柱子怎么回答,自顾自的说:“可真是走运碰见了惠郎中、苏郎中这么好的人啊!”
桃枝看见阿胜,连忙跑过去,步伐之间哪里看得出半分脚伤的痕迹,问道:“情况如何?”
阿胜笑着说:“放心放心,苏郎中看过了,正在里面医治,姑娘,你们的情况我们跟郎中说过了,医药费多少照顾点,只需六十两就够了,六六大顺,多吉利的数字啊!”
“六十两!?”
在场的村民皆感震惊,有甚者窃窃私语道:“这也太贵了。”
阿胜恨铁不成钢的高声道:“贵吗?哪里贵了?不要睁着眼睛乱说。难道这位公子的性命还不值六十两吗?”
袁姑娘脸色阴晴不定,她好像明白这是个什么局面了。
此时,门开了,君子惠从里面走了出来,问道:“还不知道姑娘尊姓大名?”
“我?我叫袁终,长衣袁,极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