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久姬上樾梨,扶巽神王与修夜坎尊长女,抱白玉而生,为佑三界之神女,其中白壁,可以净世间之污浊。后堕为恶神,吞雨水,破白璧,天下大旱,民不聊生,时府命尊以下弦箭射杀,含泪而亡。
恶神死而万物生,相传其泪落至冥界,化为黄泉。
——《古语·神庭·十二君》
梧桐自幼芽长成巨树需要许多年,孩童变为少年却只需要一瞬间,季悯与宣凛在青梧殿一日复一日地长大,殿外梧桐枯死了一地黄叶,又生出几根嫩绿的枝芽。
九皇子病愈后季悯便没有再刻意针对过宣烈,只是时不时仍要捉弄一下,这与报复无关,他只是觉得宣烈无能狂怒的样子很好玩。宣凛想着死道友不死贫道,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季悯使坏时他不拦着,宣烈找上门算账时他也只是看着,偶尔象征性地护一下。
二皇子宣烈此人正如其名,性烈如火,但也称不上蛮横跋扈,虽与宣凛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却对这个嫡亲弟弟一直没什么好脸色,他不信鬼神自然不怕什么邪神转世金瞳魔王,讨厌宣凛单纯是因为他出生招惹来的流言蜚语让母后吃足了苦头,皇后不会同亲生儿子计较,他却没办法对弟弟释怀。再说宣凛本来就不是个讨喜的性子,对谁都没有个好脸色,久而久之两兄弟关系愈发僵硬,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
可如今季悯有意招惹宣烈,便免不了把人往青梧殿引,宣烈往青梧殿跑多了,与宣凛燕支便不可避免地熟稔了起来,他虽不喜宣凛,对燕支却格外尊敬,毕竟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儿郎,对传言里定北境破狄奴,一骑当千勇冠三军的青年将军生了孺慕之心,是件很自然的事。
燕支也乐意同这个外人面前不可一世、自己面前客客气气的皇子殿下亲近,他知道宣烈心思不坏,只是多年来心中有堵塞,又不得疏解,才引来日益暴躁的坏脾气,不过这份暴躁跟季悯的闹腾、宣凛的孤僻比起来,已经算是相当单纯善良的品质了。
他有意调解宣家兄弟关系,却无意做什么知心哥哥,毕竟按这两兄弟的性格说啥都是白搭。等宣烈再来青梧殿找季悯吵架的时候,燕支灵机一动,把他们带去了演武堂。
燕支待人一贯温柔亲和,但在虐菜这方面一向心狠手辣,养尊处优惯了的小屁孩们哪里比得过久经沙场的青年将军,几番折腾下来全都累得要死,你看我我看你,竟生出了些共患难的革命友谊。
宣烈的心中郁气,也随着汗水蒸发得干干净净,后面再来几次青梧殿,也能和和气气坐下来说话了,过了一段相安无事的和平日子。虽然他们依旧看不太顺眼,但谁也不想闹起来,再被燕支提去演武堂进行暴力单人特训。
可惜这样平和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
自北狄旧王死后寒州便一直不怎么太平,梵城遭了好几次突袭,被曲远州带兵勉强守了下来。宋将军老了,曲远州守成有余进攻不足,徐若风远在云州,恒帝思索良久,最后还是把燕支从京畿调回了北境。
“北狄新王须支汗于野心勃勃,其意不在凉梵二城,恐在寒云二州。”曲远州给燕支传了书信,“云州有徐刺史,但寒州需要有人镇着。”
燕支只回了五个字:“守好长门关。”
信鸽走后当日他也奉王命骑马出了城。
燕支走得倒是潇潇洒洒,把季悯一个人留在宫里怄了个半死,连带着宣凛也跟着情绪低迷,青梧殿死气沉沉,连累得宫内兰花都枯死了几株。
宣烈实在看不惯他们这般晦气样:“可以了啊,燕将军只是走了又不是死了。”
季悯脸色依然跟死了三天一样难看。
宣烈又说:“其实燕将军让我给你们带了话。”
两个人四双眼睛一下齐齐看向他,宣烈被看得头皮发麻,心道真是两个活祖宗:“他让我给怀英说,这次走得急,回来要抽查你课业,永延殿的演武堂的都要查。”
又对季悯说:”他让你乖乖待在宫里读书,回北境想都别想。”
宣凛面露绝望:“其实也不是很想见到他。”
季悯勃然大怒:“你让他别回来了!”
燕支这一走就是大半年,偶尔给季悯寄来几封书信,提醒他好好吃饭天冷加衣。年底的宫宴也没能赶回来,只托人给他们带去了礼物。送了宣烈两张上好的白狐皮,给季悯捎来一盒子金玉首饰并一把桐木琵琶,送给宣凛的则是一把弯刀,刀鞘镶金嵌玉,纹理繁复,刀身线条流畅,光可鉴人,刀尖寒光冷冽,削铁如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宣烈穿着白狐裘衣兴冲冲地跑到青梧殿,还没进宫便听见季悯的哀嚎声:“燕支自己不回来就算了怎么把你带回来了,怀英救我!女魔头来了天要亡我啊啊啊啊啊啊!”
随即便是中气十足的女声:“季朝辞,怎么和你姐姐说话的,是不是欠收拾了!”
宣烈听见声音急忙进了殿,破天荒地他在季悯脸上看到了惊恐,在宣凛脸上看到了呆滞,破天荒地看见一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姑娘,正张牙舞爪地追着季悯跑。
宣凛捏着燕支寄来的信发呆,姑娘和季悯在殿内上演着追逐战,宣烈挤过去把信给抢了过来,就见上面洋洋洒洒写道:“北境乱得很,须支汗于不死我恐怕都没法回来,宋将军要把长煜送走,长煜又不想回洛京她父亲那,我想着她同你们年岁相仿,干脆向陛下求了个恩典让她也当了伴读,与你们在宫里做个伴,你同长煜不熟不要紧,阿季同长煜是认识的,要和宋姐姐好好相处哦……”
宣烈疑惑道:“宋长煜?”
姑娘闻声回头,露出英气秀丽的眉眼:“喊我干嘛?”
宋长煜,小字燃月,辅国大将军宋麾之孙,御史大夫宋关长女。自幼养在北境,拜燕支为师,长了季悯两岁,小了宣烈一岁。
四个人在青梧殿沉默地坐着,宣烈说:“真是个做伴读的好年纪。”
宋长煜没接话但脸上写着“你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这一行字,季悯叹道:“宣烈你不会说话就闭嘴吧。”
但一直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季悯干脆抱了他的琵琶出来,说是要给宋长煜接风洗尘,顺便庆祝新年,顺便闲着没事找事,顺便炫技,要给大家来一段琵琶。
宣烈奇道:“你还会琵琶?”
季悯得意道:“我会的东西可多着呢。”
这柄琵琶来自塞北,不同于宫廷琵琶那么精致美丽,瞧着古朴,但也是用上好的桐木和紫檀木制成的,琴头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一圈又一圈古老的狄族文字,围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鹰隼。
他试了试音,把琵琶横抱于怀,低眉信手,转轴拔弦,几声清脆的弦鸣后,便轻声弹唱了起来,其声空旷而悠远,饶是在座的人没去过北境,也知道这是首北境的曲子。
“少年遇尔光华时,”
“琼林玉宴折花醉。”
“老来逢君风雪里,”
“犹记当年海棠春。”
彼时已是腊月冬末,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雪,青梧殿变成了白梧殿。好在殿内还算温暖宜人,宋长煜让宫人取来了茶壶泥炉,又摆出糕点小食,说要请大家围炉煮茶。
季悯依旧自顾自弹唱,调子逐渐由悠远变成绵长,宋长煜也自顾自地烧水煮茶去沫分茶斟茶。宣凛尝了一口,觉得真难喝。宣烈守着泥炉看着里面明灭的火光,突然说道:“宋家祖籍在雍州,宋关大人在洛京当了十年的御史大夫,宋姑娘何苦,跑去北境那样混乱的地方待了十二年。”
宣凛饮茶的手一顿,季悯却恍若未闻依旧弹着他的琵琶,宣烈将一切尽揽于眼底,再看向宋长煜时,却见她面色如常,只道:“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
“我的母亲早逝,我爹与母亲是世族联姻,对她无情义,自然不会在意我这个女儿,是爷爷怜我孤独,将我带去了北境亲自教养。殿下觉得北境混乱,但我自幼跟着将士们学御马扬鞭,舞刀弄枪,张弓射箭,倒还觉得自己那些年过得放松自在。”
宣烈赞道:“宋姑娘女中豪杰。”
话音刚落,便听见季悯轻笑了一声,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含着笑意换了一首欢快的小调,又唱道:
“生不足惧,死不足忧,祸苦易忍,福乐易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