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错刀 第2章 异色

父神以斧分天地冥三界，母神诞七子各司其职。长女扶巽神王，持王权坐高天之上；长子修夜坎尊，流连冥界为黄泉之主；次女过泽兑尊，掌潮汐起落月之圆缺；次子素梁艮尊，拥稻谷禾穗之丰衰；三子时府命尊，执百命之死生；幺女烁明震尊，司审判裁决之权；幺子御戈离尊，养于人间，主战胜之神。

——《周书·杂谈》

自古青梧殿出魔王。

季悯入宫一月有余，便将阖宫上下得罪了个遍，他不过是个小孩，却有一身使不完的气力，今日打掉了康乐伯府小公子两颗牙齿，明日把二皇子的课业扔进御花园的山水池里，后日康乐伯与大皇子齐齐找上青梧殿算账，他又躲在宣凛身后，一边说着什么师父靠你了一边把燕支推了出去。

宣凛看着燕支熟练地假笑装傻转移话题打哈哈推搡着人往外走，第一次体会到了怜悯是何等无奈的情感，刚想跟着出去就被季悯一下拉了回去，“你跟着出去干嘛啊，这种事就交给师父好了，他老有经验了，快进来告诉我点心匣子放哪去了，我找半天没找着。”

找到匣子后季悯便坐在地上满不在乎往嘴里塞点心，宣凛蹲在一旁，看着他大嚼特嚼的模样就叹气：“……为什么要这么做。”

季悯却反问他：“你喜欢哪个？”

宣凛愣了一下：“什么喜欢哪个……”

“你喜欢哪个理由，我就给你编哪个理由，”季悯吧唧吧唧吃着桃花糕，“想听哪个理由随你高兴，你是想听我行侠仗义揍他们呢，还是想听我故意找茬揍他们。”

“或者你想听，我是为了你揍他们？”

他说这话时含含糊糊漫不经心，宣凛却仿佛被说中心事一样，略显慌乱地侧过了头，季悯看着他这幅模样，不禁笑起来，顺手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桃花糕。

“好啦，三殿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怎么样的。”季悯把嘴里点心咽下去，拍拍手站了起来，“看不顺眼就打了呗，你那二哥看着就让人来气，我就不信你没想过揍他。”

宣凛想反驳，却又不想说违心话，只得默默咽下桃花糕。他们拉扯的这会儿功夫燕支走了进来，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看来总算是把人哄走了，看见季悯嘴角还沾着点心屑就叹气，伸手去捏他圆圆的脸颊肉：“祖宗，您少给我惹点事成吗，每个月就挣那么点俸禄，全用来给替您赔罪了，您给我省点饭钱行不。”

季悯却道：“我哪有惹事，都是事来惹我，事都惹到我脸上了我哪有不惹回去的道理，俗话说得好，宁可当恶棍也不当怂蛋，与其委屈自己不如伤害他人，再说您不是有副业吗哪里还瞧得上那些俸禄……唔唔唔……”

剩下半句话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燕支捂回了肚子里，另附一记燕氏特色暴栗，宣凛看着季悯头上缓缓冒出的一个大包，似乎明白了什么，譬如为什么最近宣烈的脑袋总是鼓鼓的。

“托您的福我现在要去挣窝囊费了，最近事情多今天没空接你回家了，你同怀英一起把课业写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燕支拍了拍季悯的脑袋，又从怀里掏出一包酥油饼塞到宣凛怀里：“记得写完课业再吃哦。”

“知道了知道了。”季悯敷衍地朝他挥了挥手，“拜拜了您嘞……怀英把饼给我。”

心中念着事，便很难睡好觉，好不容易入睡了，又被噩梦惊醒，宣凛醒来时已记不清梦的内容，唯有身上的冷汗与尚未平息的心跳提醒他梦魇的事实。

“做噩梦了？”一旁传来熟悉的声音，他这才发现原来季悯不知什么时候背对着他坐了起来，凉白的月色透过烟青色的窗纱，朦胧地落在他棕褐色的长发上，明明他们近在咫尺，他却看不清季悯脸上的神色，宛若雾里看花，似真似假。

他也坐起来，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你怎么还没睡。”

季悯却反问他：“你还想着今日那些事？”见他不说话，又轻声说：“怀英，想太多的话，脑子会转不过来变成傻子哦。”

宣凛却闷声道：“这让我如何不多想？”

“打架也好，扔掉课业也好，你对他们做的那些，他们多多少少都对我做过，季悯，你才入宫多久，他们怎么可能欺负到了你头上？”

“你又是何苦。”

季悯却答非所问地说：“你那二哥最近应该过得挺不顺。”

“中宫嫡子，权贵伴读，我打了就打了，作弄了也就作弄了，当初宣烈指着我的鼻子说要我好看，要让他爹来治我的罪，结果别说陛下了，连皇后都没派人过来问一声，他最亲近的大哥，也被燕支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他说到这里时突然笑起来，那双被月色洗练得清冽明亮的绿瞳，紧紧盯着落入夜色的金眼睛，“怀英，为什么我什么事都没有呢？为什么没人来罚我呢？”

“因为九皇子殿下近日高烧不退，陛下和娘娘分身乏术，没空治我的罪。”

“现在没人再围着他转了，也没人为他说话了，怀英，他现在会和当时的你是一个心情吗。”

宣凛也看着他，他的心跳得厉害，语气却依然平静：“所以你果然是为了我。”

季悯弯弯眼睛，笑了，没有否认。

一时间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青梧殿寂静无声，惟有夜风吹拂过梧桐叶时，发出了轻柔的沙沙声。

过了好久，宣凛才开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季悯说：“我生于北境骆音城，彼时边疆动乱不休，城里多的是红发绿眼的狄人。周人看我的绿眼睛，以为我是狄人，要驱赶我，狄人看我的棕头发，又以为我是周人，要射箭杀我。”

“我在死人堆里长大，无亲无故人人喊打，燕支找到我时，我把他的胳膊咬得鲜血淋漓，只因他同试图射杀我的异族人一样，生了头暗红色的长发。”

“他却抱着我笑着说，野地里长大的孩子，凶些才好。”

“我便跟着燕支，从北境直至洛京，可没想到越往南下，周遭异样的眼光越多。以往在北境，人们只当我是异族，如今在洛京，人们却当我是妖怪。”

“北境距洛京千里，这里的人见不到北狄人，不知道有人生来便是一头红头发，有人生来就是一对蓝眼珠。殿下，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未知和胆怯，会滋生出多少恶意。”

“我不愿待在洛京，同燕支闹了好几次要回北境，北境不比洛京繁华富庶，但那里毕竟是我的家乡，至少那里的土地，会包容每一颗不同的草苗。”

“燕支却告诉我，宫中有个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他的眼睛是金色的，像流动的黄金。”

季悯看向身旁已经红了耳根的少年，细碎的笑意在眼中蔓延。

“这样说的话，你明白了吗，殿下？”

他说这句话时有意无意地拉近了距离，长发从肩上落下来，月光落入他的瞳孔里，犹如点燃了火苗一般跃起了光点。

“怀英，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是一类人，他们欺负你，也就是在欺负我。”

季悯的声音温柔缱倦，像是附了神秘的魔咒，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心脏打碎，又用红线细细缝了起来。那样漂亮的人与他依偎在了一起，那样美丽的孩子，在黑夜里牵起了他的手，对他说我们是一类人。

至此那颗破碎的心脏，为他跳跃了许多年。

宣凛垂下睫毛，将眼中的震惊遮掩得干干净净，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揉了揉季悯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