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张什么时候拍的?”闲来无事,未琛明在看孟鸷的相机。
这张照片拍摄主角还是未琛明,是他骑马时的照片。恰好他正在转头,露出侧脸,马朝向的方向是余晖。
“就前几天啊,你骑着都兰的时候。”孟鸷有些苦闷,道,“咱们这些人里面,都兰让骑的只有你。”
“你多和它玩,经常去看它,它也会记得你的。”未琛明安慰道。
这些日子阿木古兰怕一群人住在一起太挤,自己爱喝酒又常常很晚才回来,于是主动住到了一个小伙子的家里。这间木屋就给四个汉族人住了。
“那达慕是不是要结束了?”孟鸷收拾着自己的东西,顺便随口问坐在床上看书的谷印平,“开了好久啊,我之前以为只有三五天。”
这次大会足足开了十几天,参加的不只有草原上的人民,还有远自西边戈壁的新疆人,后来又稀稀落落来了一些办公事的汉族人。这些汉族人不同于孟鸷他们,不是来采风的,听阿木古兰的意思他们是政/府的人,来考察当地民风民情的。那时候孟鸷才发现,阿木古兰的一个朋友居然是当地的村主任,这位村主任之前还和孟鸷聊过很多,在篝火大会上跳得比谁都用力。
这些日子除了待在鄂温克旗赛马场,他们还去过乌兰山,走到呼伦湖时湖面都结着冰,上面覆盖着雪,孟鸷一度以为自己还没到湖边。
算算时间,今天正好是农历正月二十八,惊蛰日。他们本想接着去满洲里和阿拉善,然后转去西北戈壁,去乌鲁木齐一趟,但又怕时间紧张,毕竟谷雨天都晏哥和真真姐大婚,期间还邀请孟鸷和未琛明做伴郎,这才是头等大事。
“怎么,要走了?”谷印平合上书,注意到孟鸷的动作。
“是啊,一个哥哥要办婚礼,请我们做伴郎。”孟鸷笑着道,“参加完没什么事的话我再去西边,未琛明也许要回广州,他在那边还有工作要忙。”
“西边?你说新疆?我打算再在这里待一阵儿,然后就去那边。”谷印平道,“你给我写一下你的地址,我会给你写信,到时候你再来我去接你。”
“太好了。”孟鸷笑得很开心。
谷印平对他说的话越来越多了。
“期待你的摄影集。”谷印平望着孟鸷,由心道。
“我也期待你的作品。”
孟鸷喜欢这个小作家,小作家也喜欢他。
谷印平还没过二十九岁生日,他们都正值好年岁,心比天高。这也是应该的,年轻时就应有追求与向往,否则老了只剩一层枯皮,那时候又谈什么理想抱负呢?
孟鸷和未琛明买的是两天后上午的车票,同样要过半个月才能回到故乡。这两日弹指而过,根本来不及多留片刻就到了返程的时间。
临到告别的时间,谷印平似乎还有些舍不得孟鸷,手里的烟一根接着一根,烟雾好像要将他包裹起来,“听说阿拉善有很多漂亮的石头,我去捡一些寄给你,可以做手链。”
“别忘了帮老板把马和骆驼带给阿都钦。”孟鸷说罢又凑近谷印平,小声道,“你和他有什么进展也要及时告诉我呀。”
火车鸣笛,孟鸷与未琛明登车,送他们离开的不只有谷印平和周小满,还有阿木古兰和村主任。在车厢内,风声变得模糊了,孟鸷扒着窗户朝外挥手,看着月台上的人愈来愈快地朝身后奔去,可明明他们脚下的土壤没有动。
一时的分别是为了更好的相遇。孟鸷想。
但他绝对无法知道的是,这是他第一次见谷印平,也将会是最后一次。
……
……
他们回到故乡已是春分附近。中原果然不同于北境,虽然这个时候依旧有着未完全褪去的冷意,但相较于冰原,这点冷的确微不足道。
未琛明回了自己家,孟鸷也回到了大院。
这个时间孟修源已经开学了,他学校半个月回家两天。
大院的门没锁,院子里只有刘庆玖,她在择韭菜。进门时孟鸷说他回来了,但刘庆玖头也没抬。
孟鸷将东西放回房间,站在二楼栏杆前冲楼下喊道:“妈,我爸呢?”
这时刘庆玖才略微抬头,“打牌去了。正好你回来,下午和我去相宜饭店。”
“相宜饭店?我去那儿干什么?”
“你又忘了?相宜饭店的掌上明珠李清歌!”刘庆玖很明显有些不耐烦,看到这个大儿子她总是十分头疼,对方总做那些跳脱违逆的事,“让你带着人家姑娘一块儿去玩,你倒好一句话不说自己走了!孟鸷,你真是长大了,我的话都当耳旁风?”
孟鸷知道自己会面临这样的境遇,还好没让未琛明跟着他一起回来,否则被抨击的就不是他一个人了。
“都多大人了,还不知道自己操心?你这几年在外面也玩够了,该回来好好做事了吧?”
“妈,我在外也没闲着。去年靠摄影赚了好些钱呢,过年还有人约我拍摄。”
“我正要说你那个摄影,它毕竟不是正经行业,你一直这么干总会吃亏的!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呢?”
在老一辈人的眼里,正经行业无非是进公司,或者进xx局做事,像摄影师这样的自由职业,他们总觉得不靠谱。
孟鸷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辩解也没用,只能说一句“我不去”,趁刘庆玖没开口,他赶紧换个话题,问苍狗去哪儿了。家里的三只猫,怕都晏和真姐没时间,后来未琛明将琉璃和银瓶儿分别送到文格和穆林姐那里,苍狗却还在大院里养着。
“苍狗跑了,不过后来又找回来了,已经送回小远他们家了。”刘庆玖道,“他们家要走喽,带着狗一起走,搬到北京去。”
北京?听到这个名词,孟鸷心里顿了一下。
北京是无数年轻人热衷的地方,包括孟鸷。那里是首都,有**和紫禁城,承载华夏瑰丽的历史,也是商业发展的入海口。他们总觉得梦想可以在那里得到落实,因为那里有着最好的资源,最好的发展前景。
他和未琛明还需要继续丰满羽翼,等到时机成熟后一定会去往北京。
“你不去相宜饭店,那你要去哪儿?”刘庆玖斜眼看着他。
又回到这个话题了。
“去找未琛明看猫。”说着,孟鸷就要出门。
“回来!你敢去找一个试试?”刘庆玖高声道,“孟鸷,别把你那些在广州交的朋友拉出来当借口。我问你,你是不是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哪有什么喜欢的姑娘……”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去见李清歌!你和她有什么过节?”
孟鸷皱眉,跨出门槛的脚又缩了回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妈你这么着急给我订婚做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这种事顺其自然不就好了?强扭的瓜不甜,我和李清歌从来没见过。”
“你找的姑娘是不是广州的?”刘庆玖声音很凉,似乎将要穿透孟鸷的脊背,“你是不是还打算住去广州,和她住一起去?”
“什么……”孟鸷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啪!”
一个手札从刘庆玖怀里丢出,被扔在地上。那正是未琛明送给他的本子。
孟鸷赶忙去将它捡起,心里顿时升起了不耐,他第一次感到怒火在喉咙里打转。强忍着不适,他道:“妈,你动我东西了?”
“是啊,我当然要看看你去广州都做了什么!”刘庆玖毫无顾忌地道,“里面写的都是诗,后面跟着的是姑娘写的话吧?最后一页写的是什么?这都是对你说的吧?”
孟鸷瞟了一眼手札的最后一页,“孟小鸟是艺术家的艺术家”,“雨下到了梦里,我想见你”,耳根随即染上了不可察觉的红。但还好这本手札里没有记下什么不可说的事。
刘庆玖又丢出了一个笔记本,孟鸷认出来那是未琛明写完了的日记,他好像不小心落在这里了。
“你还留着人家姑娘的日记?”
这本日记砸在孟鸷脚边,连他事先都没有翻过。风一吹,日记“哗啦哗啦”开始翻动起来。孟鸷将他捡起来,随手翻开几页。
1988年7月27日,我终于见到了这个漂亮孩子,原来他就是孟鸷。我只在穆林的照片里看到过他,也听过他的一些事,他好像是个很有趣的人。
1988年7月29日,给漂亮孩子做了甜汤,他很喜欢,但这天儿应该喝冰镇的。珍藏的冰糕和冰粉也拿来给他。
1988年7月30日,和孟鸷去花满华苑,还有杨哥和穆林姐,都晏和真姐。后来和孟鸷去柳姐那儿吃小炒。
1988年8月2日,昨天夜里发热了,我很少发热,一发热就要魇住。还好孟鸷把我叫醒。
1988年8月7日,立秋,孟鸷把建中长坊的人打了,还救了两个人。杨哥说他做的太荒唐也没用,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我只想说打得真好!
1988年8月13日,末伏。我们在溪河工厂,梅寻居然想撬走孟鸷。看到他和彭泽我会很难过,彭泽说那是因为我总想着一个人。每天都能见到那个人,却还是很想他。我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
1988年8月17日,我想留下孟鸷,但又觉得溪河更适合他的成长。他送了我一个蓝蝶扎染,这是他第一次扎染,针脚肉眼可见的粗糙,他真可爱。我把这幅扎染挂在房间,永远记在心里。
1988年8月26日,不小心和孟鸷撞见梅寻和彭泽的事了,他有点尴尬,但好像并不抵触。
1988年9月7日,白露。紧张了好些天,今天一切都捅破了。我爱他,但并不期望他必须回应我,只有我一个人有情也是可以的。他很难过,没有像往常那样留夜。
1988年9月8日,我告诉了真姐,她骂我太怂,让我去证明自己。我太怕了。我想去向他道歉,哪怕还和以前一样只做朋友——可我们还能做朋友吗?我不想伤害他。
1988年9月10日,我知道孟小鸟在怕什么,他怕看不清的未来。我也怕,但我爱他胜过恐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尊重他。我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是我扰乱了他的生活,本就该让我一个人去爱、去受伤。如果他步入婚姻殿堂,我也会尽可能由衷地祝福他。
1988年9月25日,青团生崽了,两个小姑娘送给我们两只猫,一只叫银瓶儿,另一只叫琉璃。孟鸷最喜欢银瓶儿。这么多天我没主动找过他,只是偶尔打招呼。我的心脏快要炸开花了。
……
1988年10月20日,从上个月月底到现在,每天都很忙。忙点也好,这样就可以不去想他了。但怎么可能不会想他。
1988年11月7日,立冬,广州又开始下雨。好消息是我们走在一起了。
……
1989年1月24日,黎一元不见了。所有人将广州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她。小鱼儿很伤心,甚至还逃学去找,孟小鸟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才让她回去上课。他身上有种奇异的感染力,同样的话从他口中吐出总让人心安。
1989年2月5日,除夕。我接住了翻墙下来的孟小鸟。我们相爱在1989。
1989年2月6日,春节。我和孟修源去赶集,第一次和小鸟的弟弟同行,紧张。琉璃受了伤,和孟小鸟带它去医院。意外发现送给杨哥的腕表到了小鸟手里,但他不敢戴,怕丢了。可表买来不就是为了戴么?我会替他盯着的。
1989年2月8日,昨夜忽然下了大雪,我去接孟鸷回家。这一路太难走了,他受了很多伤却什么都没说,我真的很生气,但不能对他发脾气,唉。他可以等一等再回来的。
最后一页上没写日期,只写了一句话。
有句话叫做“今生簪花,来世漂亮”,广州有个阿姨做簪花,之后一定要带孟小鸟去看看。
孟鸷知道未琛明有写日记的习惯,记录的都是平淡的日常,可这本里全都是他的名字。别人不会觉得什么,但孟鸷看到后总有一种看走马灯的感觉,似乎又将过去半年重走了一回,心中波澜不断。
“看完了?”正当他感慨时,刘庆玖打断了他的思想,“你去广州都做了什么?正事没几件,倒是去打架了?除夕不让你出去你还是出去了,邪祟要上身的,你怎么总是这样不听劝!你和人家姑娘在一块儿这么久为什么不给家里捎个信儿?她和你们一道来的吧,为什么总要遮遮掩掩的,不带来让我瞧瞧?”
一连串的问题让孟鸷头大,他真的不知道选哪个来回答,哪一个问题都像是炸药包,一触即发。
“妈,你先别急,我们还没准备好,等我们准备好,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孟鸷叹了口气,道。
“你们什么都做过了吧?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刘庆玖的声音格外尖锐,“你是不是去逛不干净的地方然后找了不干净的人回来?”
“妈你想什么呢?”孟鸷快要疯掉了,脸上却依旧忍耐着,“我没做过那种事!”
刘庆玖忽然长叹一口气,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孟鸷以为她不想再说了。
头顶的天有些阴沉,北方的冬天几乎看不到蓝天白云,时常是这样阴沉的灰白。并且它不似秋高气爽时的旷远高邈,孟鸷只觉得压抑窒息。他喘了好几次,却好像怎么也没有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刘庆玖的眼睛始终没有看向孟鸷,她徐徐启声,声音暗哑,“王立馥的大女儿死了,她婆家说她是去河边洗衣服淹着了,这怎么可能呢?后来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说王姐的妞是被人害死的,因为她撞见了自己男人出轨!”
孟鸷愣了一下,不明白妈怎么忽然提到了这件事。
可接下来的话立刻揪住了他的心脏,“她男人出轨对象居然也是男的!真恶心!街坊都传遍了!王福记带着王姐怕别人说啊,所以他们跑了,一分钱也没讨回来!”
那一瞬间,孟鸷悬着的心陡然崩塌,耳鸣声盖过一切话语。
“孟鸷,外乡人我们总没办法知根知底。你在外面玩玩也就算了,趁一切都还来得及,赶紧回头!”
“孟鸷,你和你弟弟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爱的最深的也是你!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在为你铺路!李清歌父母年纪大了,你娶了她将来她家饭店都是你的,你还愁什么?到时候你想去摄影就去玩摄影,想去做什么尽管去做,你没有后顾之忧,不用担心生计的呀!”
“孟鸷……”
后面的话孟鸷什么都没听进去,他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三个字——“真恶心”。从他和未琛明刚开始到现在,他最怕的就是这几个字。恐惧转为现实,一切恍如大梦一场。
“妈,你说男的和男的,怎么样?”孟鸷眼睛略微空洞,像是被什么抽出了魂。
“什么怎么样?”刘庆玖忽然被儿子打断,心里一阵不耐,后知后觉才发现孟鸷问的究竟是什么,“那肯定是心里不正常,要去精神病院待着的!我跟你说那么多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重点是这个吗?你说说你……哎你这孩子,你上哪儿去?我还没说完呢!”
出门正好撞上孟春雷,他喝得酩酊大醉,被两个人架着回来。
孟春雷醉得一塌糊涂却还能认出自己的儿子,他堆着笑容,褶子布满全脸,指着孟鸷对旁边人道:“看看,这是我儿子!他在广州做着大生意,现在已经和相宜饭店的千金订婚了!他们明年就要结婚啦!”
“爸你说什么呢……”
没等孟鸷反应过来,旁边的两个男人赶紧笑着说:“孟小哥真是一表人才,后生可畏啊!”
一环接一环,孟鸷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他的怒火已到顶峰,凉凉地瞥着孟春雷,哂笑一声豁然离去。
九九天刚过,已是惊蛰,大院的树却还没有抽芽。它们长得实在太慢了。
立春很久了,外面街道两旁的树都在萌生新的希望,大院却依旧未从寒冬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