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犬之中 第42章 第42章 春秋

阿木古兰曾在草原上建了个木屋，里面用帘子隔开了四个空间，正好够他们住。

“周小满来信，说即刻启程。我算了算时间，现在也该到了。”谷印平盘腿坐在孟鸷床上，随即展开一封信，读完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孟鸷正在吃早点，闻声放下了手中的奶茶，回头问：“怎么了？”

经过这段时间，谷印平对孟鸷慢慢敞开心扉，几乎将对方当做自己无话不谈的好友，而恰巧孟鸷是个乐于倾听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怎么和他相处。”谷印平强颜欢笑道，“我不能和他做普通朋友了，我做不到。”

这些话一出，孟鸷立刻明白谷印平的意思——他承认了。

环顾四周，未琛明跟着阿木古兰学骑马去了，整个蒙古包里只有他们二人。

“你和他说过你爱……这些吗？”孟鸷问。

谷印平低垂的眉眼略微抬起，“怎么可能说过。”

“他快要来了，等他来了你问问他，或者试探一下。”孟鸷无所谓地道。

谷印平收拾好信件，从床上跳了下来，揉了一把孟鸷的头发，脸上露出了鲜有的惊喜，“我终于知道未琛明为什么喜欢摸你头发了，像在摸小狗一样，很舒服。”

“好好说话，谁是狗了？”孟鸷听了很不乐意。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勇敢的，孟鸷。”谷印平换回刚刚的话题，表情恢复一如既往的哀愁，“这毕竟是不正常的事，我之前还听说有人因为这个被判罪了。如果我告诉他，他却没那个意思，我们连朋友也做不成。”

“什么‘这个’‘那个’，不就是你爱他他爱你，正好同/性吗？为什么不敢说？”孟鸷抓住谷印平的手腕，眼睛直直地盯着对方，“谷印平，你又没有对他做什么不好的事，最差的结果不过是一拍两散，怎么扯上判罪了？你想的太远了。你怕你们到那时做不成朋友，那你现在愿意和他做朋友吗？你现在能接受吗？”

谷印平愣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见孟鸷发火。

“我不是想太远——”

“你是顾虑太多！”孟鸷道，“情感这种事总要有一个人捅破窗户纸，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谷印平你就大胆地去试，你的后面还站着我。”

谷印平抿了一下嘴，未置可否。

“看了那么多次日出日落，顺着铁轨走了一天又一天，躺在雪地里听风的声音，看那达慕的时候总在出神，你不说但我明白，你一直在想这件事，包括你宁可孤身北上也不愿意再等周小满三五天，不就是想给自己留时间好好思考吗？我们不过相处了一个月，你做的这些我都明白，何况是周小满？我是过年给他拍全家福的摄影师，上火车前他拉住我，说他还想在今年冬天单独约我拍照，给他和另一个人拍照。”孟鸷收敛了情绪，脸上浮上一抹笑容，“我问他这个人是谁，他只说是他爱的人。谷印平，不如我们猜猜这个人是谁？”

“爱的人有很多，家人、朋友，怎么可能会是……”

即使这人嘴上不说，但孟鸷看着他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亮光，自己也情不自禁在心里跟着笑了。

谷印平，周小满会来寻你的。

……

“哎谷平儿，你是哪一年生的？”

“叫谁谷平儿？”谷印平的脸颊微红，这个昵称是周小满称呼他的，“一九六零年的二九天。”

未琛明骑马回来，一身都是汗，嘴角咧着的笑还没收回去。他的身后跟着阿木古兰。

“一九六零年的？巧了，我也是。”阿木古兰摘下帽子，在门外将头发上少许雪花扒拉干净，然后进屋从柜子里掏出了个日历，那正是来自一九六零年的，“我留着这本出生年的日历，做个纪念。”

孟鸷见谷印平没动作，自己率先凑过去看，转头道：“谷平儿，周小满是什么时候生的？”

“也是一九六零的。我们同岁。”谷印平道。

未琛明没明白孟鸷在看什么，好奇地趴在他的边上。

“一九六零年小满日，农历四月二十六，阳历五月二十一。”孟鸷将日历上的字读了出来，然后对未琛明狡黠一笑，“他俩一个出生在夏天的开始，另一个在一年的末端，夏冬是他们的起点，春秋就可以作为回忆。”

“这是什么逻辑？”未琛明不太明白。

“‘春秋大梦’啊，‘春秋’时才有‘大梦’一场，一切幻想都会在春秋实现。”孟鸷对自己的解释沾沾自喜。

未琛明将孟鸷揉进自己怀里，脸上带着无奈。他想说，孟小鸟，这个词不是这么解释的，“春秋”并不是指春天和秋天，而是历史上的春秋时期。但话在嘴边他忽然收住了，谁说历史上的春秋时期和春天秋天没有关系呢？

顿时未琛明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笑着接受这小孩的胡言乱语了。

阿木古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重新戴上帽子，抛下几句话就踏雪而去：“西边有一家欠了我烟酒钱，欠了好久，我得去讨钱买酒，今夜不回了！马厩里给你们留了两匹马，未小哥熟悉！”

“……”

孟鸷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向导还挺有趣。

之后谷印平又缩在床上写稿，他真的很喜欢床，还说这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孟鸷跟着未琛明去马厩了。

外面依旧是冰天雪地。其实孟鸷没怎么看到这里下雪，但就是有很多雪和冰，就像这些事物是趁他们睡着后自己偷着跑来的一样。无论外面多冷，马儿的活力始终不减，它们厚重的皮毛和强劲的体魄是孟鸷此时最羡慕的东西。

“白的叫什么？”孟鸷问那匹白马。

“‘那仁’，太阳的意思。”未琛明摸了摸白马的毛，笑容明朗，“棕色的那个是‘都兰’，翻译过来就是‘温暖’。那仁比较温和，你先骑它试试，它好像很喜欢你。”

稍微靠近一下，那仁就亲亲热热地黏上了孟鸷。都兰倒是稳重一些，只是将脖颈微微上昂。

扶着未琛明的肩，孟鸷一步跨上了马鞍，但他之后什么也不敢做，只能端正地坐着，生怕惹到那仁后被他丢出去。

未琛明咬住发圈，将自己的头发扎了个马尾，然后抬眼向上看，牵住了孟鸷的手，在背面轻轻吻了一下，“我带你走。”

说着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孟鸷身后。孟鸷闻到未琛明身上淡淡的花香。

可是冰天雪地的，哪儿来的花？

没等他想多，飞尘扬起，他忽然后仰三分，身下的马儿开始疾驰。

“未琛明你又吓我！我还没准备好！”

纵横在疆野之上，眼前景象不断发生变化，冰原的尽头似乎也变得触手可及。广袤的园地上每隔三里会有几处土坯房，它们低矮的身躯匍匐在土壤之上，感受大地的芬芳。越往西边走，人烟愈发稀少，甚至驰骋了很久也没瞧见活物。

孟鸷的身子放松下来，轻轻靠在未琛明的怀里仰头问：“未琛明，哪里才是尽头？”

“我们走不到尽头。”未琛明在孟鸷脸颊上轻吻，让风肆意地掠过自己的头发，“那仁会受不了的。”

马蹄敲击路面发出清脆急促的声音，偶尔遇到一两个路牌时未琛明会留意一下，算着路程。

太阳从东边到了头顶，他们的眼睛里都是闪闪发着光的。

……

直到孟鸷说屁/股痛时他们才返程，刚骑马的都会这样。那仁像是很久没跑出来遛弯一样，它依旧兴致勃勃的。

回去时房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正是远道而来的周小满。

“今天你可以睡阿木古兰的床，明天就要找人挤一挤咯，或者睡别的蒙古包去。我先说好，我睡相很差。”孟鸷率先道。

未琛明接着面不改色道：“我不习惯和人挤一张床。”当然孟鸷除外。

周小满看向谷印平，眼里写满“求助”二字。

“……我还能不让你睡吗？”谷印平无奈耸肩。

周小满的到来又给这几个汉族人带来了鲜艳的色彩。他和未琛明一样，永远有着使不完的活力，只不过一个像阳光，另一个如风。孟鸷明白谷印平被周小满吸引的原因了，就像未琛明对他一样。

他当时为什么想和未琛明接近一点，再接近一点？或许是对方身上的自由、浪漫、大胆，又或许是对方面对他时的坦率、真诚、认真，孟鸷怜惜他，又热爱他。情感这种东西来得悄无声息，只在经久后才能发现早已根深蒂固。

听说这里来了新客人，阿木古兰在第二日日暮时乘着快马领来几个小伙子，还有一些姑娘，在蒙古包前生起了篝火。嘹亮的歌声击破了冬日的严寒，此时时间尚未晚，天色才刚刚暗沉，人们听见了声音并不恼怒，反而加入其中。一场临时起意的篝火晚会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开始了。

天空多么高远呢。谁又把自己的鹰放了出来，它正在空中盘旋，偶尔发出尖利的嘶鸣。

人和马或许到不了雪原的尽头，但歌声可以。

五十多度的白酒一碗又一碗，在孟鸷惊诧间阿木古兰又“咕咚咕咚”地快饮一杯。

“他怎么不会醉？”

未琛明悄悄回道：“阿木古兰说，唱歌的时候喝酒，不醉。”

孟鸷躺下，任由雪濡湿他的后背，定定地看着夜空。

“草原都是这样吗？自由、徜徉？”

未琛明想了很久，盘腿坐在孟鸷身边，随意地握着对方的手，启声：“也不是吧，只不过我们是在看那达慕，这边很热闹。昨天我们骑马你也看到了，真正的冰原是寒冷的、孤寂的、空无人烟的，什么都没有，无边无际。”

这里的确很冷，刚下车时就感受到了极寒，不过还好有未琛明和朋友作伴，再加上孟鸷也算是在军队里待过一小段时间，耐力尚存，这些倒是让孟鸷少受了点苦。谷印平虽说曾经来过几次，但依旧是个不抗冻的人儿，孟鸷没怎么见他出过门，大多数时间蜷缩在厚被窝里瑟瑟发抖，或者只在住宿周边转转。今天白天周小满还去给他寻了冻伤膏。

很难得的，今日的篝火大会谷印平居然出来了，或许也是被这样的场景吸引了吧。

“还带着笔记本呢？”孟鸷望见谷印平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打趣道。

“嗯。”谷印平似乎有些害羞，他点点头，继续观察起跳舞的人，然后在本子上写字。

孟鸷抬手，像是要抓住眼前的天空，“这里就像梦一样不真实。”

“是啊。”谷印平终于合上了本子，望着刚刚跑去学拉琴的周小满和未琛明，眼里全是笑容，“但真正的草原不是这样。我要在这里待很久，看真实的草原。”

“真实的草原？那是什么样子的？”

谷印平的笑容一顿，淡去很多，“你听过冬牧场吗？那里才是牧民冬天生活的地方。顶着寒冷早起放羊、铲粪、赶牛、驯马，忙一天的活计，他们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同样有繁忙又苦闷的生活。”

没等孟鸷想好说什么，谷印平又接着说：“大城市里的人想来草原，草原上的人想去小镇，小镇上的人想去大城市。你看过《围城》吗？世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围城，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

“但生活不就是这样吗？酸甜苦辣，总要有的。”孟鸷明朗的笑容再次出现，“你说的那些不正是向往吗？人没点向往，怎么对抗生活的困乏呢？我觉得这样挺好，我想来草原听风声，正是因为我有向往，向往不同的世界。”

夜空泛滥着光影，他胸前的相机也正发出金属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