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街灯炽白,打在人身上,只见一团白光,面容模糊,难以分辨,及至影子往前挪动,稍稍离开灯柱,又被昏暗吞没。人在夜里,总是混沌难分,种种隐晦心思,也得以悉心掩藏。
我便在这般的夜,搬进乐家超市旁边的出租屋里。城市发展,有如一母多子,人心难免偏移,总有取舍,这一带经济相对不甚发达,屋舍颇为老旧,相对应的,房租也比较便宜。
我性格内敛,不善言辞,加之大城市内,能留与否各凭本事,也看天命,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以及部分天之骄子,站稳脚跟轻而易举,而似我这样处于金字塔底层的普通百姓,为一日三餐,疲于奔命,连下厨的时间都极其欠缺,更别提分出多余的心力去处理什么邻里关系。若非隔壁是超市,我时常光顾,恐怕也不会有机会与她们熟识,更确切地说,是与杜乐莹相熟。
乐莹是一位十分友善的姐姐,腼腆和煦,说话时总带笑颜,两朵梨涡挂在面上,好似孩童画上携笑的向日葵,与其相对,宛若沐浴天光,暖洋洋的,令人心生亲近之意。她的妹妹杜乐丹则不然。
我不爱同杜乐丹来往,每每遇见,皆目不斜视,大步跨过门槛,直往收银台走去,乐莹姐姐守在那儿。至于杜乐丹,她每天的任务,唯有扯一把凳子,施施然落座,跷起二郎腿,向着大街吃东西,瘦削的脚丫子一晃一晃,说不出的悠闲自在、穷极无聊,她手中拿着的吃食,时而是瓜子,时而是酸奶,或其他零嘴,吃完以后,她也不收拾,空留一地狼藉,最终还是由乐莹姐姐收拾干净。
我不禁拧眉,心中隐隐为乐莹姐姐打抱不平,但也清楚外人不好插手家务事的道理,只好别过脸,眼不见为净。
我起初讨厌杜乐丹,仅是因为不喜她的尖酸刻薄。
乐莹姐姐心善,许是怜我孤身不易,每回消费,她都会给我抹去零头,虽是小钱,但心意难得。原本埋头吃喝的杜乐丹猛一回头,口中跳出讥讽的话语,我还未反驳,乐莹姐姐已替我说话,嗓音细小,暗含坚定。我回眸凝望乐莹姐姐的脸,四目相对,相视一笑。这番互动,惹得杜乐丹更为恼怒。乐莹姐姐为免战火蔓延,连连推搡,一边拦住杜乐丹,让我迅速离去。
一来二去,我与乐莹姐姐也有了交集。我是独居人士,昔日的朋友要么选择回老家,要么在另一个城市,和同事之间,从不敢交心,下班后无事可做,我偶尔会去乐家超市坐坐,买几瓶啤酒,邀乐莹姐姐同饮。
每逢此刻,杜乐丹都会格外不悦,面露不虞,转头上楼去,也不知在做什么,不时发出些乒乒乓乓的声响,颇有点气急败坏的意味。我仰首灌入一口啤酒,借此掩饰唇边得逞的笑。乐莹姐姐则微微摇头,似是无奈极了。
在我看来,乐莹姐姐待杜乐丹这个妹妹,纵容得没有底线,就连杜乐丹为在节目上出风头,不惜戳姐姐痛处的事情也能轻轻放过。
那时我以为,自己是替天行道,略微教训一下这个不懂体恤姐姐的妹妹,虽不明原因,但我能感觉到,杜乐丹很不欢喜我与乐莹姐姐交往过密,我只需频频约乐莹姐姐饮酒谈心,便能给杜乐丹添堵,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真相近在眼前,我却一叶障目。
乐莹姐姐看出我的不满,为杜乐丹辩解,“你误会乐丹了,我做的这些事,都是她前十年为我做过的,你别看我如今这么积极,过去我在家躺了十年,不工作,也不出门,那十年里,都是乐丹在顾家,她很辛苦,”顿了片刻,她又说,“或许,不止十年……”
我很好奇话中未尽之语,无奈当事人无意多说。
“乐莹姐姐,抱歉,我不该这样对杜乐丹,我会尽量放下偏见,好好和她相处的,你别生我的气。”我不怎么相信杜乐丹,但我相信乐莹姐姐。
乐莹姐姐温柔笑笑,说:“昭迪,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在我眼里,你就是我另一个妹妹。”
我姓陈,名昭迪,谐音招娣,这是我势必要在大城市扎根的原因。没有一个女性会喜欢这种名字,它就像古代烙在奴隶身上的耻辱印记,我没去更名,为的就是铭记这份耻辱感,待我有能力逃离家乡,名字改不改,也不重要了。我只是没想到,在我逃离故乡前,有一个人,已赋予“昭迪”另一种意义。
在异地他乡,我遇见了一个真心视我为亲人的姐姐,尽管我们相识不过短短数月。
我顿时喜上眉梢,亲昵地挽着乐莹姐姐的手臂,说:“姐姐,谢谢你。”
话音刚落,头顶传来一句挖苦:“哟,杜乐莹,你这是想给我认一个妹妹呢,还是想把我踢出这个家,给你自己找一个好妹妹呢。”
我恍惚觉得,杜乐丹把“妹妹”二字咬得特别重。
乐莹姐姐连忙摆手,“不是,乐丹,我没有那个意思,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听了乐莹姐姐的解释,杜乐丹脸色更为不好,冷哼一声,转身回屋,走前还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乐莹姐姐赧然与我道别,匆匆拉下闸门,我站在夜风中,听见风声中夹着阵阵哒哒声,暗自猜测,乐莹姐姐应是上楼哄杜乐丹去了。晚风微凉,吹散不少酒意,我倏然回过味来,乐莹姐姐与杜乐丹之间,似乎横着不讲道理的亏欠。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隐约明悟,这份亏欠从何而来。
2.
我对杜乐丹改观,源于一件小事。
我从乐莹姐姐口中得知,她从前是一个重两百多斤的胖子,后来为了参加拳击比赛,日日锻炼,才瘦下来,现如今看着羸弱,实则拳头上的力量不可小觑。
附近有些居住多年的旧人,自然知晓杜家的往事。
乐莹姐姐的父母年岁已大,忽思故土,把超市留给女儿、外孙女之后,回乡养老了。杜乐丹的女儿竹子也大了,念初中,住校,放假才会回家。因而乐家超市平日里仅住着乐莹姐姐与杜乐丹二人。
一个离异,一个分手,多年来始终单身。在这个时代,单身不婚者比比皆是,然而爱嚼舌头的人更多。
这个世界对待男女的宽容程度并不相同。
如杜乐丹这种自小桃花不断的,世人爱评价她不安本分,招蜂引蝶,如乐莹姐姐这种老实居家的,男人又嫌她不解风情,榆木脑袋。
我屡次碰见,附近人家为乐莹姐姐介绍相亲对象,照片上的男人,要么相貌不正,要么年纪过大,来人还劝道:“你这个岁数,再不结婚,可真没合适的了。”
我知乐莹姐姐容易心软,禁不住他人的好意,想要上前替她挡驾,岂料杜乐丹比我更快。
“婶婶,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家远房亲戚吧,他上回来我们家,一眼相中我,说什么对我一见钟情,想让我嫁给他,我随口给他提了彩礼的数额,他立马翻脸,转头骂我是别人不要的二手货,还好意思卖那么贵,就这样的人,你也好意思介绍给我姐?莫非婶婶瞎了眼?”
来人气得破口大骂,然而杜乐丹一张嘴厉害得紧,脏的不脏的,张口就来,战力惊人,把那些想给乐莹姐姐介绍对象的心思统统摁了回去。
也有人心里不服气,拿乐莹姐姐以前的事当谈资,说乐莹姐姐从前胖成那样子,倒贴大床他都不要,也就现在瘦下来,他还能看上两眼,还说乐莹姐姐与前男友是胖子配胖子,天生一对,后来连个胖子都不要她,兴许是她身上有什么大问题,如此云云。
杜乐丹被气得骂都懒得骂了,干脆抄起家伙,往那男人身上招呼,幸得力气不够,歪了方向,堪堪擦着男人的手臂而过,划了一道小口子,不然免不了走一趟局子。
我与乐莹姐姐好一阵赔礼道歉,达成和解,而后合力拖着杜乐丹返回超市。
杜乐丹心中怒气未消,转而骂起乐莹姐姐来。
“杜乐莹,你不是很会打拳吗,快去揍他一顿,他都这样编排你了,你也能忍?你也太特么怂了吧!”
杜乐丹骂骂咧咧,十几分钟过去,犹嫌不够,一脚踹在床腿上,结果显而易见,徒伤自己而已。
乐莹姐姐朝我抱歉一笑,扶着杜乐丹坐在床边,拿来医药箱,低头给杜乐丹上药,眉眼间不自觉泻出几分心疼。杜乐丹未曾察觉,作为旁观者的我却看得分明。
“你之前不也说过么,我眼下瘦了,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就算我赢了一次。”
轻飘飘一句话,泼灭了杜乐丹的满腔怒火。杜乐丹小心翼翼觑乐莹姐姐一眼,讷讷道:“我可以说,但他们不能说,你是我姐。”说到末尾,略虚的气势又瞬间高涨起来。
我明了个中缘由,任谁在乐莹姐姐宠溺的目光下,都会被纵成一个顽劣的孩子。
“好好好,他们都是外人,你没必要费功夫和他们掰扯,为了这个吵架、打架,最后伤了自己,不划算。”
杜乐丹不悦蹙眉,“杜乐莹,划不划得来我说了算,你管太宽了。”说罢,她缩回脚,调转方向,背对乐莹姐姐。
气氛变换太快,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茫然地反复眨眼。
乐莹姐姐冲我勉强笑笑,送我下楼,不做解释。
我站在门前,抬头看身旁的路灯,往前一步,身处光明,再踏几步,容身黑暗,几步之遥,如同天堑,我侧头望去,正对杜乐丹房间紧闭的窗口,侧耳细听,楼上静默无声。
3.
又是一个混沌的夜,我终于见到乐莹姐姐时常挂在嘴边的外甥女竹子,她和杜乐丹长得很像,眉眼细长,身形高挑,是一个美人胚子,性子却像乐莹姐姐,笑容可掬,淡去几分清冷,也难怪,我看竹子似乎更亲近乐莹姐姐多一些。
杜乐丹嘴毒,对她的女儿也一样,不是挑剔竹子的发型,就是嫌弃她的衣着,从头到脚,批评得一无是处。
换作以前,我会坐不住,在心底不止地翻白眼,而今我大致能看见毒舌下藏着的关心与好意,倒不似先前那样反感,各人有各人的情感表达方式,旁人无权干涉。
乐莹姐姐是真心把我看作妹妹,一个人明明有家,却从不提起,连过节都不回去,关系显然不怎么融洽,她不过问,只柔声问我:“昭迪,你今晚有空吗?乐丹买的菜太多了,三个人吃不完,你要不要也过来一起吃顿晚饭?”
姐姐诚心邀约,我自然要赴宴。
乐莹姐姐心细,怕我尴尬、不自在,多次给我夹菜,让我敞开吃,帮她消灭桌面的食物,我以笑脸相迎,无有不应。
不自在是有的,但不是乐莹姐姐所想的那个原因,而是因为,我骤然惊觉,席上的她们好似是一家人——父母与女儿的三口之家。
杜乐丹不擅掩饰,又或许是不屑于掩饰,甚至是刻意不加掩饰,她对我的敌意,乐莹姐姐待她的亏欠,林林总总,我总算寻到了答案。
只向我一人展示的绵绵情意,这是情敌对情敌的挑衅。
我登时失笑,起了玩闹的心思,不过片刻,又歇了心思。今日中秋,阖家团圆,就当是还了乐莹姐姐请我吃饭的恩情吧。
饭后赏月,小孩喝饮料,大人饮酒,闹腾到后半夜才散场。
乐莹姐姐倚着门框,同我挥手作别,口中反复催我归家。杜乐丹站在一旁,眉毛高高挑起,满含挑衅之意。
我不理杜乐丹,视线落回乐莹姐姐身上,朝她微微颔首,“姐姐,回去吧,我家就在这儿呢,跑不了。”
乐莹姐姐还想说些什么,被杜乐丹强势拉走,我心里并不恼,反倒略感无奈,以及几许隐忧。
蔑伦悖理,姐妹不伦,放在哪儿都是受人唾骂的。
亏得是混沌的夜,月色朦胧,街灯的亮光不足以探进所有角落,晦暗情感得以悄然滋生、存活。
我从一盏灯下,走进另一盏灯,借着微末灯光,把钥匙插进门孔,缓缓步入屋中,门一关上,又是另一方天地。
乐家超市也是如此。
混沌的夜无法长存,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