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枭雄 第3章 局外者

在年初的春季校园招聘中通过面试的陈渊，终于在八月中旬正式入职津海市“和安”人力服务公司，成为公司今年唯一的新员工。

话虽如此，但究其根本，并非因为陈渊多么优秀——公司每年新招聘的员工名额本来就少得可怜，而那场面试最后录用的也只有他一个。全国范围内招来的十来个新员工入职之前稀稀拉拉先被拉到某个山旮旯培训，在这期间剩下的人陆陆续续跑得差不多了，陈渊莫名其妙地成了今年唯一一位坚持到入职的新人。倒不是说陈渊本人多么坚韧不拔通过了考验，只是急于帮家里还清治疗费用和自己的助学贷款的想法让他不得不坚持参加这种不可理喻的培训：开锁技能、体能训练、跟踪技巧、防身术与擒拿术，甚至行业黑话，最后还拉去微整容——这真是正经工作吗？

总之，这些训练的目的，是要把履历干干净净的普通人培养成职业杀手。现在想来，一定在面试中给面试官那个标新立异的回答最终把他引入歧途。

人力服务公司——或者是，伪装成人才派遣的猎头事务所，行业内部的人更倾向于俗称陈渊的公司为“杀手公司”——实际是向暗网等黑市提供见不得光的劳务。如果早知如此，还不如去购物中心摇奶茶呢。

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入职当天，陈渊只能硬着头皮、穿上求职时买的廉价西装，坐公交车去市区的写字楼里上班。

“我……我是新来的陈渊，前几天刚完成前期基……基础训练，他……他们说来您这儿报……报道。”陈渊刚磕磕巴巴自我介绍完就想咬舌自尽，网上那些热门的职场建议里最忌讳使用这种句式，显得自己“搞不清自己在工作中的定位”——而事实当然如此。

但可能因为这也不是一般的公司，负责对接陈渊的前辈员工毫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像某种高效率工作机器一样熟练地把各种资料放入牛皮纸袋里，贴上标签递给陈渊：“这是你的伪装身份，从此以后你在我们这里就叫马海洋。”

袋子里的伪装身份包括署着假名的伪造驾照和人力服务公司特制的商务名片：驾照照片上的那张怎么看怎么别扭的面孔，既像陈渊又不像陈渊，留的地址是津海市鱼刀县某村镇上；而名片上的公司地址当然是和安服务公司。这张名片看似平平无奇，但陈渊知道把它拿到火下烤一会儿，“和安服务”会变成“人力服务”，“马海洋”也会变成“陈渊”。据说，在遇到黑吃黑或是不同人力服务公司之间工作冲突的紧急情况下，名片是身份的象征，是为数不多的能真正救命的稻草。

“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前请你干掉这个人。在正式打卡开始之前，你可以先在公司里熟悉资料。”

陈渊露出便秘般别扭的表情，迟迟不走，最后还是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一下，我的……我的工位在哪里？”

机器人般的负责人终于不像机器了，只不过是从厚厚的眼镜片上抬眼睥睨一眼陈渊，阴阳怪气道：“工位？你个跑业务的还想有工位？”

“对不起……我只是……”

“做事小心点，小心做错事之后招来查尔瓦。”

陈渊根本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忠告”，光顾着一边鞠躬道歉一边落荒而逃。

没地方可坐下来休息，陈渊只有跑到公司厕所隔间看资料——也方便阅后及时烧毁冲厕所处理。

资料显示，这次的目标名叫李琛轩，津海本地人，19岁，在开发区某知名私立国际中学高中部读三年级，从提供的证件照上看，是个家境优渥、打扮时髦的帅气小伙子，应该很招青春期女孩子爱慕——至少不像青春期时的自己只能靠远超平均值的学习成绩和“好性格”来避免自己成为校园霸凌的对象。

平日里这家伙住在学校的学生公寓，但现在是暑假时间，因此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家附近活动——资料上写的家庭住址位于开发区核心地段的高档别墅区，位于海边的湿地公园附近，风景优美得不像是津海这个重工业北方城市，前段时间还因为海景被列为网红打卡地，可见其家庭非富即贵。

委托人是李琛轩的同校生，比李琛轩低一个年级，经熟人介绍下单。更多的详细信息为保护**被隐去了。委托原因是因为李琛轩带头对她实行校园暴力和网络暴力，暴力行为甚至蔓延到了她的家庭和朋友，然而李父位高权重，帮凶的家庭非富即贵，委托人的背景和地位相形见绌。她无处求助，走投无路，绝望中只能向更深的黑暗求助。委托人的附加条件是最好不要杀死他，“教训一下”“让他有所收敛”就够了，她不想要把事情闹得太大。

陈渊看得一阵唏嘘，这才稍微有点动手的勇气。

遇到不公的受害者反倒总狠不下心伤害别人，陈渊想到了受伤后的他自己，更觉得难受了。

事不宜迟，毕竟是自己从业以来的第一个案子，能否又快又好地平稳完成，决定着今后自己在公司的处境。不过首先，陈渊需要先去买点儿“作案”工具——目标可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自己这受过伤的老胳膊老腿赤手空拳，若是遇到正面冲突肯定够呛。

——并且在卫生间蹲了这么久，腿也麻了。

*

王溪和是个谜。

从燕京公安大学硕士研究生招生时接收的档案可知，祖籍西川省的津海人王溪和，身高163.9厘米，体重55.6千克，双眼视力4.8，矫正后视力5.2，体能优秀，敏捷良好，耐力优秀，柔韧及格，无基础遗传病。双亲分别是精密仪器工程师和大学数学系讲师，有个比她大十岁的哥哥在燕京工作，家庭关系稳定。她本科在津海的北洋大学建筑学院，主修五年制建筑学辅修法律，拿到学士学位后，没有像同校的建筑生们那样继续深造或出国留学，在家待业一年，毕业去向表填“自由就业”——不过这在北洋大学家境良好又自由开放的毕业生里算常见的走向，不能说奇怪或者叛逆。

不过按一般的人生走向，gap一年后的她应该继续在本专业读研究生深造，或者按部就班成为名校毕业的优秀建筑师加入大型设计院明星事务所，或者自己创办设计公司走向成功，大不了转码进军时下方兴未艾的互联网产业。然而叫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她报考了燕公大的硕士生，并以总成绩第四名的结果成功被录取，研究的方向不是对于“非警校背景”“跨考”“女生”更常见的法律，而是城市警务侦查学。

比这些还更让人意外的是，她读了两年研究生后，又出其不意地选择休学回到津海。相比起疑似为了考研的本科毕业后一年，这次是纯粹的、毫无来由地再次赋闲。偶尔在朋友的介绍下辅助经手点小案子，官方的居多——比如许思远的委托。公大的朋友都带着戏谑的语调戏称她“小福尔摩斯”，因为比起纯粹的“私家侦探”，她在干的完全是柯南道尔笔下“咨询侦探”的活。

由于当事人对个中细节始终守口如瓶，关于她的传闻也有了市场。比如说传闻道小福尔摩斯在惩恶扬善时踢到了铁板而被迫休学啦，也有人说她像日漫的主角一样有难为他人道也的命运使然啦，更恶毒的是说她本来背景就不太干净，再干城市警务这行问心有愧啦……

不过，这些传闻离现在的小福尔摩斯本人很远了。此刻，和许思远作别后，王溪和正搭轻轨到市中心去，那张凝结着余江遗愿的照片稳当地揣在兜里。

照片上的地方是位于市中心商业街附近的“臻享公馆”夜总会——王溪和对着图片增强曝光又锐化后终于看清桌上酒杯的logo。这地方不知道是最近新开的还是特意避人耳目，地图软件和大众点评都没收录，遑论各种团购平台。好在附近餐馆的地图街景里倒是拍到了臻享公馆的照片，外部装潢富丽堂皇，看上去相当高级，但大门沉重且时刻紧闭。这下不得不去看看了。

下午三点半，臻享公馆迎来了今天第一个“客人”——只不过看她那既寒酸又邋遢的打扮并不像是来消费的，那坦然的气质也不像是来闹事来为某个不争气误入歧途的亲戚哭诉的。

原本在吧台后擦拭酒瓶子的女招待从业近十年，深谙“有钱人私下里都穿得不起眼”的工作小常识，上前去恭恭敬敬：“对不起女士，我们店现在是休息时间，并且您有预约吗？”

“你好！我想找你们老板，请问能麻烦他肯见我一面吗？”对方带着些微津海本地口音，显得太轻佻，但态度算是彬彬有礼。

女招待警觉起来：“对不起，我们老板不在，您请回吧。”

“啊这……那你们老板什么时候来呢？我可以等的。”

“不好意思，但是……”

女招待还想打太极，店深处却先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Jenny？你在和谁说话？”

“您好！打扰了，您是这里的老板吗？”王溪和提高了音量。

臻享公馆老板带着俩保镖模样的壮汉从通往包厢的走廊里出来。这是个头发稀疏满脸油光的中年男人，穿着紫红色老花西装，扣子很费劲地只扣了一颗，短短的袖口露出密密麻麻好几串手串和玉制佛牌，一副品味庸俗的暴发户派头。

老板听到来人提问只点点头，挥手让女招待退下，径直坐在一边的茶包里。王溪和看看仍未退下的女招待，又看看坐定的老板，也跟着坐在对面。

“老板好，冒昧打扰您了，我是附近的私家侦探，叫我王侦探就行，这是我的名片。”

私家侦探毕竟不合法，也是在灰色地带游走的人。老板瞟了一眼做工粗糙的名片：王溪和，燕京/津海私家侦探，公安局备案，专业调查三年经验，经验丰富值得信赖。背面是地址和电话，留的是加了区号的座机号码。

“是这样的，我在调查一起出轨的案件，之前从我的客户那里收到了这张照片，我想咨询一下，你们什么时候接待过照片上这个人呢？”

王溪和毕恭毕敬地送上手机，转拍的照片上标记出了黄亮的脸。老板本来就阴翳的脸彻底黑下来：“对不起，客人的**不便透露。”

王溪和微笑起来，没什么攻击力的年轻女孩的脸，搭配人畜无害的笑容，一点也不像所谓经验丰富的侦探，倒像是个涉世未深又自信过头的女大学生：“是吗？”锲而不舍地又把名片推过来，下边压着几张红色钞票。

出乎王溪和意料，老板还是没有接，并且态度丝毫没松动：“小丫头，你还年轻，实话告诉你，你不会在这里得到你希望的东西。Jenny，喊保安送客吧。”

不等女招待和保安上来驱赶，王溪和自觉地收回钱起身离开：“真是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先告辞。”

“不送。”

老板看着王溪和离开，视线回到桌面，王溪和拿走了钱，却并没有拿走名片。看上去太年轻，又是女人，又这么粗心大意忘掉名片，写广告词的时候难道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老板拿起名片，打通电话：“好久不见肖老板，你那边还有有档期的人手吗？我这有个人得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