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洛宁是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才回来的,不是独自一人,还带回了新交的女朋友田田。
吕诚乐得合不拢嘴,因为儿子一见面就告诉他,田田是一个内科医生。
洛雁却觉得儿子这次有点儿不靠谱,背地里悄悄对吕诚抱怨:“宁宁十月份才去G市,到现在满打满算才跟这姑娘认识三个月,就领回家来过年啦?”
“哎呀,看你这老脑筋,孩子工作忙,哪有那么多时间慢慢谈恋爱?看见合适的不赶紧定下来还等什么?都老大不小的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吕诚挺着胸脯替儿子说话,“再说了,人家女娃儿还是个医生,以后咱俩老了,瞧个病啥的,多方便啊!”
洛雁正在从房后池塘边的棚屋里往外拿冻得**的秋梨和粘豆包,听吕诚这样说,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
“我知道,自从你发现自个儿得了那两样慢性病,一直就担足了心,这回可好了,儿子给你领回来个大夫,你赶紧让田田给你好好瞧瞧病吧。我也盼着他们能成,以后你有啥不舒服就问问她。要我说呀,你不担心了,这病就能好一大半。”
“那是当然啦,好,好,”吕诚没口子地夸赞,“我就看咱儿子这回找的这个对象好,比上学时候找的那个强百倍。”
“哎,你可别当着人家田田的面乱说啊!”洛雁不放心地叮嘱道。
“我哪有那么缺心眼儿。”吕诚咧着嘴笑道,“我呀,多笑,少说话。”
其实,在田田面前,洛雁也是很努力把全部笑意都堆到脸上,不过,背地里她还是忍不住拉着儿子低声埋怨:“你看你这孩子呀,带着对象回家过年怎么也不事先跟妈说一声?现在可好,家里什么也没预备,吃不像吃,住不像住,人家田田还不得笑话咱们呀?”
“妈,田田真不在意这些。”吕洛宁认真地说,“我不事先告诉你,就是担心你一知道了又要添置东西,准备红包,麻麻烦烦的,其实都是白操心,完全用不着。”他冲母亲笑笑,就带着洛雨去院子里放鞭炮了。
老五婶家今年和洛雁家凑在一起过年。
老五婶的儿子洛庭宽比吕洛宁早一天回到李洛村。阿宽媳妇的娘家就在邻村,夫妇俩在儿子洛雨五岁那年外出务工,一晃已经离家整十年了。就连洛雪都是在外地生的,过了百天才送回来给老五婶带。
洛雨今年十五岁了,在镇上的初中读九年级,平时住校,只有周末和寒暑假才回李洛村。洛雪才八岁,就在李洛村里上小学二年级。阿宽夫妇俩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回家住这么七八天,心里自然很想跟俩孩子多亲近亲近,但孩子们由于长期见不到父母的面,乍一见了反倒拘束起来,和父母没几句话好说。倒是吕洛宁和田田这两个人很招洛雨和洛雪喜欢,洛雨大哥长大哥短地跟在吕洛宁身后跑来跑去。洛雪粘着田田,拉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愿意放开。
好久没这么热闹地过年了。
院门上贴了春联,屋门上贴了福字,每一扇窗子上都贴了窗花。洛雁和阿宽媳妇在灶间里穿梭般地为年夜饭忙碌着。吕诚和阿宽各盘起一条腿,对面坐在东屋的炕沿上高谈阔论,阿宽一支接一支地吸纸烟,吕诚担心自己的血压和血糖,只吸几口就不肯再吸了。洛雨和洛雪每隔一会儿就跑进屋来一趟,从炕头的笸箩里抓起一把糖果和炒花生揣进衣兜里,再“蹬蹬蹬”地跑出去玩。老五婶盘腿坐在炕头上,虽然听不大懂吕诚和阿宽在说些什么,但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笑得满脸皱纹,满心欢喜。
只有洛霞一个人待在西屋,安安静静地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事实上,她只在吕洛宁回来时到门口看了一眼,跟田田点个头,就又回屋里去了。
同村的半大孩子们来喊洛雨去玩,洛雪也兴兴头头地跟在哥哥身后同去。田田一时落了单,见洛庭宽坐在已经烟雾缭绕的东屋里还在不停地吞云吐雾,就放弃了进屋的打算,转身到灶间去帮洛雁和阿宽媳妇准备年夜饭。
吕洛宁见田田与母亲和阿宽舅妈聊得挺开心,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离吃年夜饭还有好一阵子,就敲敲西屋的门走进去,从戳在墙角的拉杆行李箱里取出一只黑色手提包放在炕桌上,笑眯眯地对呆坐在一旁的洛霞说:“大姨,过年了,我送你一个礼物。”
他打开黑色手提包的拉链,从里面抽出一台薄薄的笔记本电脑。
“我妈都跟你说过了吧,我去年十月份就去G市核电站上班了,单位给我配了一台新电脑。这个是我在S大学读书那几年用过的,现在用不着了,闲置下来也怪可惜的,正好我妈跟我说大姨回家来了,我就想着把它拿回来给你用。”
他边说边接通电源开了机。屏幕亮起来,背景图片是一片蔚蓝的天空和大海,海天相接处写着一行白色的斜体字——“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洛霞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
“大姨,你来看一下,”吕洛宁对洛霞招招手,“我跟你说说用的时候应该注意点儿什么……”
一直到年夜饭开席,吕洛宁才陪着洛霞一起从西屋里出来。
洛雁今天没给姐姐服药,因为她觉得过年吃药不吉利。她还以为没服药的姐姐会比往日更不爱理人呢,现在看洛霞紧挨着吕洛宁和田田坐在桌旁,低头默默地吃东西,她不禁深感意外。
饭桌上,田田自然成了大家交谈的主要对象。洛雁此前一直在灶间忙来忙去,这时候才渐渐听明白,这姑娘大名叫耿文静,因为母亲姓田,所以小名才叫田田,跟吕洛宁同岁,是个内科医生,家就住在G市本地,她是独生女,父母都是会计师。
这女孩子不算漂亮,但人如其名,看上去真的很文静,很温柔,洛雁默默地想。
不知道是不是整天忙碌太累了,不期然地,她的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了另一张脸——齐肩的半长直发,很干练的模样,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涂着浅桔色唇膏的嘴巴在一间洁白的病室里开口叫她“阿姨”……
这不是穆歌斐吗?她几乎说出声来。
天哪,她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可千万不能给儿子丢脸。这样想着,她夹起一颗肉丸子,一口咬掉了大半个,把不合时宜的话堵住。
吕诚说得对,这个叫田田的女孩子才更适合宁宁,也更适合她和吕诚。她边嚼肉丸子边想,下意识地看向吕诚,发现吕诚也正在看她。
蓦地,她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透过这个头上已经生出白发,脸上已经长出皱纹的吕诚,她仿佛又看到了他年少时的青涩模样——比宁宁现在的年纪还小,既不优秀,也不英俊,每天在校门口傻傻地等着她。许多年过去了,几乎所有的人和事都变了,只有他,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虽然生活很难辛,不容易应付,但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很幸福。
这样想着,她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赶忙低下头,把剩下的小半颗肉丸子也塞进嘴里。
“雁儿,今儿夜里咱们这些人都睡哪儿?”老五婶习惯早睡,刚吃了晚饭就张罗着睡觉的事。
洛雁一惊,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一眼田田,笑道:“五婶,你把咱们家田田带到你那儿去睡就行了。”
田田疑惑地看向吕洛宁,只见他也是一脸不解。
吕洛宁忙道:“妈,要不我去五姥家和小雨住一间屋吧,正好我俩想在一起说说话。”
“好呀,好呀,就这么办吧。”洛雨高兴地嚷。
吕诚对两个男孩子笑道:“你们小辈儿不懂,这是李洛村祖上传下来的老规矩——没结婚的女婿或者没过门的媳妇都不能留在家里住。想当年我没结婚那会儿,没少在五婶家里住呢,是吧,阿宽?”他冲洛庭宽一笑。
“可不,”老五婶插话道,“那时候阿宽就像小雨现在这么大。小雨就跟阿宽小时候脱了个影儿似的,连说话的样子都一模一样,你说是不是,成子?”
吕诚赶紧点头称是。
饭后没多久,老五婶就回去睡觉了,阿宽媳妇说洛雪年纪小,让她也跟奶奶一起回去早点儿睡,但洛雪图热闹,说什么也不肯,最后还是洛雨和吕洛宁把老五婶送回去,安顿好了又返回来。
家里的电视机还是洛雁的父母在世时买的,已经很旧了,吕洛宁调试了半天,春节晚会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他也没放出满意的效果。
所幸的是,家里这些人也没有谁在认真看晚会。
洛雁早把吃年夜饭的八仙桌擦干净了,蒙上了一条旧毯子。吕诚和阿宽两对夫妇掷过骰子,各据一边坐好,“稀里哗啦”地搓起了麻将。
宁宁、田田和洛雨兄妹俩围坐在炕桌边,用两副扑克牌斗地主。打扑克的吆喝声越来越高,以至于搓麻将的四个人偶尔就要提提意见。
洛雪年纪小,不大会玩,没一会儿功夫就输了好几把。
田田给她出主意,说:“小雪,你去把大姑找来,让她帮你看牌。”
小雪觉得这个主意很妙,跳下炕跑去西屋,但没过多久又一个人回来了。
“大姑不肯来。”她耷拉着脑袋说。
“小雪,你大姑睡啦?”洛雁在麻将桌边问。
“没,大姑看电脑呢。”小雪说,扁着嘴巴,一副受委屈的样子。。
“哟,你大姑有正经事儿,小雪别去捣乱。”阿宽媳妇对女儿说。
洛雁对儿子笑道:“小雪还小,你们几个大的都让着她点儿。”
田田见状,往洛雪身边凑了凑,很贴心地说:“来,小雪,姐姐帮你看牌,好吧?”
洛雪这才破啼为笑。
田田来了。不是每一段恋爱都刻骨铭心,吕洛宁与穆歌斐曾经的恋情就短暂且无疾而终。
东北农村,我曾经的老家,每到除夕,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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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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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