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早晨,杜若刚一出门去上班,柯玉实就翻着手机的通讯录,在Z那一栏里找到了老郑的号码。
当年他刚调到B市商检局工作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与老郑共用过同一间办公室。老郑比他大十岁,三年前退休了,刚退休那会儿他们还联络过几次,后来他提了处长,工作一忙起来,就渐渐断了联系。
“……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准号码后再拨。”一个空洞的女声在电话里这样说。
他叹了口气,又打电话询问单位里几个曾经跟老郑关系很不错的同事,也没找到有效的联系方式,后来还是人事处快退休的老张辗转帮他打听到,老郑的儿子两年前举家移民去了加拿大,老郑两口子一年前也出国探亲去了,打算在国外住一阵子,帮儿子料理料理家务,带带孩子,既然老两口都打算在国外长住了,那手机号码肯定也换成了当地的。
唉,既然这样,那就找不到老郑的老婆了,柯玉实有些沮丧地想,而洛雁还住在C市科技大学招待所里等着他回话呢。
他胡乱地翻着手机通讯录,一筹莫展。
洛霞的病如果不治,肯定不会自愈,即使治了,肯定也不会好得那么快,因此,她三月份能回原单位去上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是,病不治也不行。
柯玉实思来想去,咬咬牙,冒险做出了一个决定——还是给洛雁继续使用几年前高医生给她看病时开过的那张药方。
他翻着手机,找到当时拍过的图片,那种药叫“圣?约翰草冲剂”,黄白相间的小盒子,每盒里有十小包药粉,是从德国进口的。
这样决定了之后,他三口两口吃完杜若给他留在保温袋里的早饭,在柯男上中学时住过的北屋里翻出一个旧书包,然后走进卫生间,刚要习惯性地打开水龙头放热水洗脸,忽然在镜子中看到脸上的那条刮伤,于是索性脸也不洗,拎着书包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柯玉实包下一辆出租车,花了整整一上午时间,跑遍了他能想到的每一家药店。
“先生,你这是在‘扫货’吗?”年轻的出租车司机很感兴趣地问。
“是啊,没办法,家里有人生病了,需要买一种进口药。”柯玉实一脸苦相地解释道。
这种药虽然不算便宜,但好在不是特别难买,他的那只旧书包渐渐被塞得越来越鼓。他的医保卡上的钱很快就用完了,大部分的药都是他扫微信买的。
下午,在去C市科技大学招待所找洛雁之前,他还特意去了一趟超市,在卖小家电的货架上挑了一个比较便宜的电炖锅。
“这是给你姐吃的药。”他把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大书包咕咚一声放在床头柜上,拉开拉链给洛雁看。
“啊?这么多药!”洛雁吓了一跳,问道,“柯大哥,这花了不少钱吧?”
柯玉实见洛雁面露难色,赶忙说谎:“没花钱,我刷医保卡买的,总共一百盒,每天吃两次,每次吃一小包,能吃一年半。”他解释道,“这里还有一个电炖锅,是我单位发的,但我家里已经有好几个了,这个闲着也是浪费,你一起拿回去熬粥用吧。马兰说,你姐喜欢喝八宝粥,她从前给她服药的时候就是掺在卖给她的八宝粥里,这药没什么味道,但你也别忘了多加点儿白糖。还有,这些药你可千万找个稳妥的地方锁好,别让其他人拿到。真的,我不是吓唬你,吃多了或许会出人命的,那你可就摊上大事儿了,记住了吗?”
洛雁被柯玉实脸上凝重的表情镇住了,半晌才点点头,讷讷地说:“我记住了,柯大哥,我一定把药藏好。”
“还有,人家医生说了,治你姐这个病得慢慢来,不能急于求成。这药的效果也不是立竿见影,所以,你和吕诚对她三月份回C市来上班也别抱太大希望。如果你姐不能继续回来上班,就让她办病退或者离职吧。病退立刻就能领到养老金,钱数比正常退休的少些,但前提条件是得带你姐去一个专门机构做失去劳动能力的鉴定,这个……以你姐一贯的状态,我觉得不太容易做到。离职就比较容易办了,但需要自己先交几年医保和社保,到了正常退休年龄才能领到养老金。你听明白了吗?”
洛雁点点头,眼圈儿一红,说道:“真难为你了,柯大哥,你一直这么帮我……”
“别说这些了,”柯玉实摆摆手打断她的话,“这些药你一定拿好,吃完了我再寄给你。你明天一早走的时候我就不来送你了,你走之前想着一定跟姜小丽和于悦她们告个别,打电话说一声就行,她们给你留手机号码了吗?”
“留了,小丽姐和于悦姐也对我特别好。”洛雁低声说,转过头去,悄悄抹掉了眼泪。
柯玉实装作没看见,继续叮嘱道:“还有马兰,你也别忘了去她的店里说一声。”
“好。马兰姐人也特别好,这两天我闲下来经常去她的店里,她和我说了不少话。”洛雁说。
“是,她这人挺善良的,”柯玉实说,“还有,三月初你还得再来C市一趟,到时候是送你姐回来上班,还是办病退或者离职,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咱们保持联系,有事及时沟通。”
从洛雁那儿离开,柯玉实终于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心情放松下来了的缘故,他忽然觉得右脚大趾根的关节更加钻心地疼,只好扶着树干站在路边,等来一辆出租车,坐上车直接回家。
下车后,他一瘸一拐地走上楼,在玄关换鞋子的时候,费了好半天工夫才把皮鞋脱下来。肯定是买药的时候走路太多了,他的右脚大趾根关节不仅疼得厉害,而且肿了,从鞋子里拿出来之后肿得更快,等到杜若傍晚下班回家时,那里已经鼓起了半个蛋黄那么大一个硬包,红红的,热热的,一跳一跳地疼,就像那里新长出了一颗心脏。
“这是怎么搞的?这几天也没见你吃什么犯错误的东西啊!”杜若惊呼。
“唉,可能是星期三回来那天在火车上吃的盒饭有问题吧,那里有两段炸鳕鱼。”柯玉实说,然后认命地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听着杜若一直唠叨到儿子柯男进了家门。
“爸,你好像又犯什么错误了吧?”柯男一边脱外套,一边笑着问柯玉实。
“没,没,爸这么模范的人,怎么可能随便犯错误呢?”柯玉实一本正经地说。
“那我看你怎么又是一副‘老绵猫’的样子,好像被我**评了好久呢?”柯男笑道。
柯玉实终于绷不住了,也“扑哧”一声笑出来。
“还笑,还笑,”杜若扬起手,样子很凶地对着他的头顶虚击了一掌,揭起毯子给柯男看他爸右脚上肿起的那个大包。
“哟,你这痛风好像是比以前更严重了,爸,我觉得你最好吃点儿药。我单位的李处长也有痛风,我看他就经常吃药,我记得有一种药叫‘秋水仙碱’,还有一种日本进口的药,不知道叫什么,等回去了我帮你问问他。”柯男说。
柯玉实最不愿意吃药,赶忙说道:“不用,不用,我这个不算重,多喝点儿水,过几天自己就能好。”
“哎呀,”杜若一声惊叫,“我都让你给气糊涂了,我前两天又托人从西藏买回来不少桑黄,本来打算这个周末带去B市给你泡水喝的,现在我就泡一杯给你喝。”
柯玉实一听,立刻连声求饶,叫道:“哎哟,老婆,我多喝水行吗?那个桑黄真的太难喝了!”
在杜若开口反驳之前,柯男赶忙打圆场,说:“妈,中药讲究的是‘早饭前,晚饭后’,我爸先吃了晚饭再喝桑黄水,效果肯定比现在喝更好。”
“对。”杜若倒是很愿意听从儿子的建议,于是不再提说泡桑黄的事,转身去阳台改成的厨房里照看饭菜,柯男也跟过去帮忙。
“儿子,你爸昨天就给你做好了水晶肘子,我今天又酱了几块牛腱子肉。”杜若慈爱地说。
“哟,太好了!都是我最爱吃的。”柯男笑道,他从小就是个爱吃肉的胖孩子,不过,上大学之后就比读高中的时候瘦了些,上班之后又比上大学的时候更瘦了些,现在早已不再是一个胖子,再加上个子很高,看上去只是一个高大壮实的小伙子而已,不过,他爱吃肉的习惯倒是一点儿也没改。
杜若的刀功很好,把水晶肘子和酱牛肉都切成了半透明的薄片,再配上捣得稠稠的蒜酱,柯男吃得十分尽兴。
柯玉实却只象征性地吃了两三片水晶肘子,就很自觉地专心对付面前那一盘木耳炒西生菜和另一盘清炒西蓝花,只是心里十分惋惜,自己的胃又与这么好吃的酱牛肉无缘了。
唉,得救之道是困难的、困难的、困难的……
不知怎么一来,这句《迦托-奥义书》里的话又莫名其妙地回荡在他的耳际,仿佛他的脑子里被安装了一台简陋的复读机。
老郑和高医生两口子出国继续帮儿子去了(中国式父母啊);人事处的老张也快退休了;洛雁说“柯大哥,你一直这么帮我”,而没说成“帮我姐”,很理解柯玉实,很懂得感恩;杜若年纪渐长,说话有些絮絮叨叨了;柯男变得越来越人情练达……
即便如此,得救之道也是困难的。
感谢你的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