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林怀赋所言,待到第三日起,镇上的流民就越来越多,他们都聚集在祠堂以及衙门口。男人们脸带菜色,眼含凶光,不住打量着过路的商户族老,妇人和孩子们则满是凄惶乞求之色。
衙门的衙役和公人出门俱都彼上甲胄,手握朴刀肃然警惕。镇上已有多处商户酒家被抢砸,掌柜们苦不堪言,只得拿钱豢养打手和门汉。
唯有椒坊处,连日毫无动静,门户坚固难进,墙垣高耸无声,纵然有好事者想攀墙进入,顷刻就被挠钩长锏捅个半死不活。
四日清晨,椒坊猝然开了门户,十来个精壮汉子拿着朴刀排列而出,并搬出长桌置在阶下。
些时,又有几个壮汉抬出两个半人高的木桶。蒸烟袅袅,粟香萦绕,饥饿的灾民闻风而动,围守在椒坊处,轰然吵闹着。
陈管事偕带小厮担抬出一筐陶碗土碟。人们被饥饿冲昏了头,不知谁喊了一声,就有人携儿带女往桌前扑来。
壮汉们横拿朴刀拦住激动的饥民,陈管事站在阶沿之上,双手按压,以求众人静下听他说话:“老太爷一直都念着椒农们为椒料付出的劳力心血,如今椒树被毁,众人没了生计,虽然椒坊也失了今年的收成,但总还有宽裕之处。便是只剩一斗粟米,咱们也不能忘了乡农们的恩情。这粥本是椒坊今年的口粮,现今都拿出来施送,为的是让这些孩子不至于丢了性命,如果都来轰抢,那我们只能掩门自保了。”
这话即出,人群稍显安定,但还是有男人仗着自己体健把前方的位置都尽占了。
椒坊诸人呼喝无用,便盖了木桶,作势不动,只冷眼静观。直等到人们忍受不了,自觉排成长龙,门后这才走出两个小丫鬟开始分粥。
不管男女老少,皆是一碗薄粥,多有妇人省下自己的口粮分给身边的孩子。
椒坊施粥的消息,不多时就传遍了武镇,来人越来越多,直把柳绿花红两个小丫鬟忙得手脚酸软。
院子里,兰秧陪着林怀赋站在门角悄窥。
林怀赋如今装扮朴素,同样的麻布衣裙挂在她清瘦的身姿上,倒别有一种风致。
她冷眼看了半晌,轻叹一声,转过身来勾唇哂笑:“这些妇人把粥都给了孩子,自己是不准备活了么。”
兰秧看着外面那凄惨的景像,心中很不是滋味,那些瘦弱的孩子让她想到小豆子。如果她成了流民,定然也会把自己那份粥省下留给孩子的,这是人之常情。
林怀赋自小娇生惯养,虽然比一般小姐多读了书,多见了些世面,知道农人不易,知道粮食难得,可也没法子和这些穷苦的贫民共情。
这不是罪过,就像贫民从不会去计较为什么养蚕人穿不起绫罗,种椒人住不上椒殿一样。截然不同的生活,早就隔绝了想像。
不过,现在世道不同了,饥饿和寒冷是滋生仇恨的温床。
林怀赋看她神情沉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你是觉得商人无情么,那你告诉我,若是母亲都死了,这些孩子又该怎么活下去?”
兰秧摇了摇头:“我是在担心你。”
林怀赋讶异道:“担心我?”
兰秧斟酌道:“以往我在姚家,虽然过得痛苦却总是暗暗的劝自己,以后就好了,熬到婆婆死了,熬到小叔成了亲,熬到三郎回来,或许日子就好了。可现在,我跟了你,身心自由,夜能安眠,如果以后让我再回到姚家去,我可能……”
“可能什么?”林怀赋听到这里,来了点兴致,凑上前盯住她笑问道。
兰秧被她那审视的目光看得有些难为情:“可能我会逃,会想尽一切办法远离这里。”
林怀赋轻啧一声,很是不以为然:“这么说来倒是我害了你,让你成了个不安于室的人。”
兰秧低了头去,无声苦笑,稍时又道:“我是想告诉你,如果你从来没有施过粥,这些灾民即便饿死也不会怪你,可现在你给了他们生机,往后粮食施尽,他们一旦再饿肚子,对你便不会有丝毫感激了。”
林怀赋听了这话,玉颜微沉,眸色闪动,不知想到了什么,霍然提步转过影壁去了。
兰秧慌忙赶上,以为自己的话让她生了气,便轻言解释道:“我并不是说你这样做不对,你的善举是该上县志的功劳。我只是怕,如果官府的赈灾粮迟迟下不来,坊中的粮食又尽了,那时该怎么办?”
“县志?”林怀赋冷笑:“你还知道这个。”
兰秧以为她在问自己从何得知,便就此多说了几句:“我当然知道,这里得了牌坊的妇人才会上县志,而且年年朝廷都会有银钱奖赏,那可是天大的殊荣。”
林怀赋挑眉暗讽道:“那你就回去孝顺公婆,守上一辈子活寡,好好给自己挣个牌坊回来。”
兰秧被她两句话就堵得无言以对,想不通为什么好心的提醒,最后又会成为她嘲讽的把柄。
林怀赋见她脸色通红,尴尬无措,倒觉得像暗吐了一口浊气般心神俱畅。她轻提裙摆,迈着缓慢而从容的步子往后厢中走去。
路过月洞门时,她停了下来,兰秧一时不妨,差点撞到她的背上。
林怀赋转过身来,发带轻扬,促狭中带着点明媚俏意:“你刚才看了这么半天,可有在人群中看到武氏族老的身影?”
兰秧回想了一会儿,如实答道:“我没有看清。”
林怀赋轻哼一声,跨过月洞门,布鞋在明亮日光下,踏出点点尘烟来。
她上了阶梯,探手想要撩开竹帘却撩了个空,那些陈设摆嚣早就不复存在了,在这黑洞洞的厢房住了几天,习惯还是没改掉。
进了屋,淤泥的淡淡腥气便扑鼻而来,这些味道恐怕轻易是消除不掉了。
林怀赋坐在书桌后,本想端茶润喉,入口却是硬涩的井水,回味中依旧带着几分令人作喁的腥气:“我倒看到几个熟悉的武氏长辈在领粥。”
兰秧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继续刚才的问话:“他们也受了灾,为了活命,自然要来。”
林怀赋笑道:“这些长辈都是依靠祠堂的供养过活,如今供养断了,族老又霸占着存粮,当然没有活路了。我只愿这烈日多多曝晒几天,把回村的路都晒结实了,等道路一通,我便不会再施粥了。”
兰秧懵懵懂懂:“你是说,你要回村去躲祸么?但是那些人也可以追到林宅去啊。”
林怀赋苦于贴身的丫鬟不在近旁,无人摆谈心事,虽然跟兰秧熟悉了起来,但远未达到交心的程度,所以说话总是露一半藏一半不能尽兴。
她倚坐在玫槐上,拈起一根笔棍在指间翻动,有种无事可做的落寞:“临走前,我会把剩余的粮食全部交给祠堂,他们会继续施粥的,都是武氏族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兰秧点了点头,虽然不明她话中的意思,但还是附和道:“他们当然会救武家的人。”
林怀赋微微一笑,不再开口。
屋子里沉闷寂静,落针可闻。
蝉虫全都失了踪影,除了热浪还留存着夏日的威力,一切草木人畜都失了生机勃勃的气韵。
太阳光是惨烈的,照在屋瓦上是垫雪的白,照在人的脸上是没有血气的白。
林怀赋觉得有些疲惫了,她仰靠在椅背上开始闭目养神。
木架床上,玉簟经过刷洗依旧莹莹生辉,躺在上面却难以安眠,鼻端就是充斥着难闻的气味,找不出是哪里传来的,却又无处不在。
兰秧夜里睡在踏板之上,总能听到她的辗转叹息。
对她来说,骤然落魄的日子肯定是度日如年般难熬。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便是如此。
兰秧不敢打搅到她,蹑着脚悄悄退了出去。
她近日都穿梭于厨下和厢院,为那主仆三人的饭食忙碌。现在临近午时,她又得为做什么菜色而焦心了。
虽然肉菜难寻,她也要想方设法把清粥馒头做得可口些。
林怀赋嫌井中的水有怪味,她便淘澄了清沙,用以过滤杂质。纵然劳神废力,看到她能吃得下去,便觉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
日已高升,天空一片蔚蓝。
两桶粥终于见了底,在刮除了粥末,打发掉最后一个人后,陈管事催促众人收拾了残局,便急奔回坊内。
关门声喑哑中带着点急促。
“我刚才看到街角那边又来了好些人。”柳绿扭转着手臂,脸上带有后怕:“如今村人们都知道椒坊要施粥,往后来的人肯定更多了。”
花红欲哭无泪:“我的手都抬不起来了。”
两个丫鬟相互挽臂而行,哭丧着脸回到厢院,正想着跟小姐嗔怨几句,却被那门里哗然丢出的碗碟吓得定了身。
未几,兰秧脸色通红地跑了出来,蹲地开始收拾狼藉。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都有些疑惑。
这又是怎么了?
柳绿战战兢兢地想迈进屋里,林怀赋已风也似的飞了出来,裙摆像是洪水搅动的旋涡,她指着廊下的人骂道:“以后不许再进这个屋子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