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艰难的跋涉,众人终于在晌午时分走到了武镇的牌楼下,两旁白玉石柱上界线分明,上半部份洁白如昔,下半部份已经泡染上无法洗净的褐色,纵然几百年后,这里的居民依然可以凭这道水痕推断出这场洪水的深浅。
当然,这次大涝终还是没有几十年前那场还未从人们记忆中消失的灾难严重,毕竟这场洪水消退得很快,几乎只存在了一夜,但对于百姓们来说,造成的结果是同样惨烈的。
武镇终将面对庄稼没有收成,椒树损毁过多,百姓流离失所的局面。
镇子上还积有及膝的水,不时有百姓在街衢上来回走动,捡拾一些尚还完好的嚣具。
除了衙门和椒枋,各处民居庙宇,屋顶及墙垣都有不同程度的坍塌。几处屋顶墙头上避难的人们,此时正在四处寻找下脚的地方,那得已逃命的木梯早已被冲得不知去向。
小厮们用力推开被沙石堵塞住的沉重门扇,关积在里面的浑黄死水混着泥沙冲了出来,把人打得踉跄。
原本放置在门前两个石兽,一个被水冲陷在街角的淤泥中,只露出翻倒的底座,另一个却不见了踪影。
门打开,院子里到处都是散落的竹篓,簸箕,原本装椒的木斗被水抬到了墙角处,沙石上还有不少螃蟹蜘蛛在攀爬,腥臭的气息四处弥漫。
陈管事环顾左右,真是唏嘘不已:“幸好离开时锁紧了门窗,不然屋子里的东西肯定全都被冲了出来。”
暖阳普照,每个人头上都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气。
陈管事令众人散开巡视各处屋宇房阁,并把值钱的东西都搬将出来,吩咐已毕,他猛然想起今年收椒的帐本还在厢房中,来不及知会自家小姐,便急匆匆地淌水去了。
林怀赋解开披风,把它随手丢弃在身后的椒斗上,提起绊腿的裙摆,径直往仓阁的方向走去。
两个丫鬟跟不上她的脚步,只得挽手站在阶前茫然地看着前方,不知道该怎么办。
兰秧怕她不小心掉落到天井地沟之中,便亦步亦趋跟在左右。
两个人顺着柱子的方位,捡着稍高的檐廊前行,一路上只听得破水声和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行至仓阁,林怀赋心急过甚,一不小心踩空了阶梯,惊呼一声,望水扑去。
兰秧拉拽不及,两个人双双陷入水中。
撂至仓顶的沙包紧紧的贴附住木门,四面石块镶嵌得严丝合缝。
兰秧扶起她来,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水:“椒农家中都会起石仓,这里的匠人手艺精纯,不会让里面透进一丝风去,所以我敢保证椒料肯定会没事。”
“不止椒料。”林怀赋扬起尖细的下颌,眸光闪烁:“这里面还有供坊里诸人活命几个月的粮食。我想,镇上无家可归的灾民肯定会非常多,便是熬点清粥吊得几人性命也好,算是为我祖父积德延寿了。”
眼下也只有等水彻底泄去,清理开淤泥,这才能打开仓阁一探究竟。
林怀赋发髻凌乱,娇颜脏污,整个人狼狈不堪,哪还存有半分闺门小姐的风采。初见时那娇美妍丽的人,和眼下在狼藉中扭挤袖间污水的人,实在是难以重合。
兰秧手搭凉棚,眯着眼看了看天。虽然艳阳高挑,暑热正在重新笼罩,但穿着一身湿衣服,总归是难受的,而且潮气侵体,往后容易落下病根:“你不要在水里站着了,还是坐到廊下的石栏上去吧。”
“我实在担心祖父的安危,可是道路俱毁,现在肯定回不去,恐怕要在这里耽搁十天半月才行。”林怀赋把手心按在兰秧臂膀上,使了点力抬腿坐在栏杆上,离了厚重的泥水,整个人倒轻松了一些。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吃穿住行该如何归置,大水甫过,百废待新,粮食衣料肯定会极度短缺。
村落中的流民不出三日便会聚集到镇上,饥饿和疾病会让他们失了拘束,只会一味的□□夺。
她必须要在这三日中,把椒房打造得铁桶一般,让人畏惧难进。
林怀赋倚坐在栏杆上,手还攫住兰秧的手臂没有松开,她容色沉严,秀眉紧蹙,各种主意念头正在脑海中翻涌起伏,全然已经忘了周遭的一切。
兰秧手臂已经十分酸软,但她还是努力撑住,不至让对方的力气落空。她亦不知该说什么,因为不管是回麻石村,还是留在这里,她终将依附着她过活。
她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努力当好一个尽责的下人。
不多时,陈管事带人到此,他先向林怀赋告知现下椒坊中的状况:“屋子里的摆设撞坏了不少,厢房里帐薄虽都装在木箱里,但还是湿了水,我已让人拿到屋顶上晾晒。现下就是开仓的事要讨小姐示下。”
“等水都泄下去再开吧,不要让里面失了潮,这是救命的粮食,可比金银还贵重。”林怀赋本想站起身来,奈何脚下空荡荡的无立足之地:“先把窗阁门扇修缮坚固,这可不是盗贼不作,夜不闭户的时候了。”
陈管家闻言,身子一震,随即正色道:“是,该得这样。”
林怀赋回身看了看似乎又消退了不少的水,叹道:“现在最不缺水,却又最缺水,这几日河里的水不要喝,便是井里的水也要淘澄后煮沸才能用,把后院的厢阁先打理出来,往后夜里每隔两个时辰,换上两人巡夜。”
陈管家即刻让众人先去清理厢房,并挖沟断槛用以放水。
虽然昨日经过了一夜疲备,但下人们还是干劲十足,未有偷懒耍滑者。大家都指望着那一仓粮食过活,只要把椒坊守护起来,日子自然比外间遭灾的百姓要好过多了。
看着脚因消了水而逐渐冒头的厚厚淤泥,想到要把脚陷入这污淖中,林怀赋不禁皱脸抱怨道:“我要是这么走一天,晚上这脚趾必定会溃烂掉。”
她这话虽夸张,但并非危言耸听,以往兰秧下地干活时,也常常会被地气伤了脚,夜间那痒入骨髓的痛苦,想到就让人头皮发麻。
“我背你吧。”兰秧顺势站到她身前。
林怀赋嗤道:“这时候就别献殷勤了,若要背,你就得背一天,吃得消么?”
兰秧抿嘴轻笑:“你又不重。”
“算了算了。”林怀赋懒得理会她这不合时宜的调笑,龇牙咧嘴地探下脚来,等踩入泥里,整个人便自暴自弃般跺了跺脚,快步往前走去。
兰秧知道她虽然说话总是夹枪带棒、骄矜自负,但本性却十分善良,而且她看到了她娇憨可爱的一面,这让她们之间的距离更加拉近了些。
傍晚时分,厢院终于清理了出来,仓阁处也挖通沟壑引尽了水,但那堆积如山的泥沙却棘手得很。
“先时为了运椒,不是用粗布做了很多袋子么,把它们找出来全都装上泥沙,夜间垒叠在门后。”林怀赋重新坐在了书桌前,那瘸了腿的玫瑰椅被用木板垫住,坐在上面起身也不能自如,她不由哭笑不得。
花红一面拿布巾擦拭着早已失了帷幔的床铺,一面说笑道:“咱们也要像那椒农渔夫一般,过过苦日子了,这倒有趣。”
然而她这话说出口,却无人应和。
柳绿先时被吓,又受了一夜冷风,身子绵软不适,刚擦完花架,便眼前一黑,失了力气般,倚在墙上喘息不定。
林怀赋见状,担忧不已:“你别动了,坐着休息吧。”
柳绿抹过额上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好快,感觉要跳出来了。”
花红骇然道:“不会得了疫症吧?你要小心,外间可有很多正在腐烂的尸体。”
“你再敢胡说八道试一试。”林怀赋沉了脸。她卸下钗环,只随意用衣带挽束了头发,一张脸越发清丽无双,但怒气也无法遮掩,就那么明晃晃的盛放在眼角眉梢,让人见之胆怵。
花红缩了肩膀,不敢再说话。
兰秧一直蹲着用布帛擦拭着地板,以求把那氤氲的腥气除掉,见她们主仆生了龃龉,便站起身打圆场道:“心跳兼出冷汗,这是饿过了头,我这里有两块点心,你先垫垫肚子吧。”说着摸出那包点心递了过去。
林怀赋经她提醒,便坐不住了,携了陈管事,亲自去监督开仓事宜。
木板被用挠钩撬开,灰屑飞散,一股椒香之气轰然窜出,陈管事伸出手去抓了一把出来,放近鼻端细嗅。
稍时欣喜若狂,把椒粒捧到林怀赋身前:“小姐,真是上天助佑,这椒子一点水汽都没沾染,想来后面的粮食米油,应该也完好无损。”
林怀赋本来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她露了个笑容出来,轻言抚慰众人道:“诸位辛苦了,这就拾柴造饭,好好饱食一顿吧。今夜早些休息,明日再起早收置椒坊。不过我有一句话,大家万要记牢,粮食的事,绝不要向外透漏分毫,若是官府和祠堂闻信来借粮,我是给还是不给?咱们只是小小商户,如何跟官家公人们抗衡?”
众人不等她说完,便七嘴八舌的保证道:“小姐放心,我们早已有数,如今粮食紧缺,咱们都只能靠椒坊活命,便是死,也会守护住小姐的安危。”
“不是我的安危。”林怀赋莞颜纠正道:“是椒坊的安危,是诸位的安危,只要大家同心一气,必然能在年前回转流江城和妻儿们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