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我找了您半天,还以为……”陈管事看着从山道下姗姗走来的两人,一时之间老泪纵横,骇怕和欣慰同时爆发,激动得倒像个孩子似的。
下人们簇拥过来,围着自家主子抹眼咧嘴的哽咽,林怀赋本来积攒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生死的抉择,怎能怪别人只顾自己。
“你们没事就好。”她淡淡然道,见着道路两旁,或坐或站到处都是人,便拖着疲惫的脚步继续往前走,想找到一个稍显宽敞的地方以便休整。
兰秧扶着她,从人群中挤过,她不停地打量着他们,想从中找出熟悉的轮廓。
终于走到一株松树下,林怀赋探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无力地摆了摆,努力平复了呼吸后,吩咐诸人道:“就在这里休息吧,不要再走散了。”
陈管事连忙解开身上的蓑衣,把它铺在树下湿润的草地上:“小姐,你坐。”
林怀赋缓缓坐下,她的披风已经湿透,此时捂在身上又重又潮,风一吹,沁骨的冷意便在肌肤上游走。
柳绿和花红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人跪在一边抱住林怀赋的臂膀抽抽搭搭。
兰秧本来站在身前,此时被挤出了老远。
她见一处岩石边,几个男女正在翘首往下望,便慢慢走了过去。刚走近,汹涌的水声便传到了耳际,夹杂着泥腥气的狂风吹上来,把人的头发吹得根根往上竖起。
月光映照下,能看到水击石壁掀起的白色浪花。
一个妇人跪在地上,神情麻木,非喜非怒,旁边掉落着她的包袱,几件衣衫被风卷起,在树枝上猎猎招展。
兰秧向来对别人的痛苦很能感同身受,蓦然想到小豆子,眼中也冒出热气来。如果她现在能在身旁,自己何以会觉得这么孤单呢。
半夜,寒冷侵袭,穿着单薄的人们挤在一处互相取暖。
花红终于咽下了自己所种的苦果,整个人贴在林怀赋身上抖如筛糠:“好冷啊。”她牙齿战战,连动都不敢动,似乎一动,仅有的热气便会被风吹走。
幸而兰秧带得一床薄褥,她把它从贴身的包袱中取出,盖在那三个姑娘身上。
柳绿看着她,虚弱地点了下头,以示感激。
林怀赋低着头,却连眸子也懒得抬起了,还有近三个时辰才会天亮,在这样的地方等待,实在是度日如年。
几个小厮捡来枯枝,想点火取暖,努力了良久,才勉强冒出点火星,呛人的白烟倒把人折磨得眼泪长流。
兰秧摩挲着双臂,在山道上来回走动着。
出门时,她把自己所有的衣物都穿上了,怪只怪自己衣裳少,所以才会挨冻。
胸口处还有几块点心,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敢拿出来,这点东西实在不够所有人分,可她又做不到看着别人挨饿自己吃独食。
她默默数着脚下的步子,期望这样能让时辰过得快一些。
在她不知道第几次走回那株松树下时,一直闭目养神的女子睁开眼来,看着她道:“你若是冷,我便把这件披风脱给你穿。”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兰秧有些羞赧,她摇了摇头:“不冷。”
“不冷?”林怀赋嗤笑:“你就嘴硬吧,不冷你这么来来回回的走什么。”
“还有很久才会天亮。”兰秧呐呐道:“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正好我也睡不着。”林怀赋推开被褥,小心翼翼从两个姑娘的夹击下抽身走出:“便陪你走走吧。”她努力表现得十分轻松,可那微跛的脚步,游移的眼珠,还是暴露出她的虚弱和忐忑。
兰秧私心想和她待在一处,便没有拒绝。
两个人向着山岭上走去,这条山脊叫凤凰岭,因着山顶有凤头似的一块巨石,而脚下所在的地方正是它的脊背。
脊背呈俯冲之状,所有较为平坦,不用像之前那样费力攀爬。
越往前走,便越清静,但清静所带来的并不是悠然放松,反而有种毛骨悚然的惧意,因为两旁的树木实在是太像高大的人影了,他们虎视眈眈,他们如影随形。
两个人在临近凤头的颈弯处,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急风吹得树冠上的水簌簌而落,淅沥声不亚于之前那场大雨。
“就在这里站一会儿吧。”一直沉默的林怀赋终于开了口,她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身,把脸向着那没有树林遮挡的远处。月光下,什么也看不真切,她的兜帽被吹落,长可及腰的发丝被扬起,像是兰秧所看惯的那些飞舞的芒草穗。
她想到了那日夕阳下的她,她都快忘了那燎原的热浪是什么感觉,却还记得她在她心里掀起的那阵凉风。
“你会很快回流江城去吧?”兰秧抱紧双臂。
林怀赋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反问道:“怎么了?”
兰秧笑得有些敷衍:“ 我想即便水退下去,清理椒坊也得花些时候,你又不用再收椒,除了回去,好像也没有理由再待在这里。”
林怀赋轻哼了一声,没有反驳,未几却道:“怎么?救了我这么快就想表功要好处么?想跟着一起回流江城去?”
兰秧本来还在失落的情绪,顿时消散,哭笑不得道:“你为什么总是这般曲解别人的意思。”
林怀赋睨了她一眼,嘴角带着嗔意翘起,既娇俏又狡黠:“难道我说错了么,你在我身上没有得到过好处?”
“我……”兰秧无言以对,因为她确实欠了她很多。
手臂压在胸口,感受到被硬物硌着的不适。
兰秧把手探进怀里,摸出被手帕包裹住的点心,她把它托到林怀赋眼前:“喏,吃吧。”
林怀赋皱眉看着眼前的东西,那是几块极普通的硬糕,平日里都是散给下人们吃的。
但肚子比眼睛更诚实,即便上面再不屑,下面还是咕咕响了起来。
她伸指拈起一块糕,放在唇边咬了下去,糯米的清甜瞬间在舌尖散开,她囫囵咽下,又迫不及待地拿起另一块,倒有点护食的急切。
“还记得初见时,你送给小豆子一包桃片么?”兰秧笑眯眯地看着她。
林怀赋顺了顺干涩的喉咙,有些心虚:“我恍惚有些映象。”
兰秧知道她早已忘记了,也不拆穿:“你现在吃东西的样子,就跟小豆子一样。”
林怀赋这下是真的被哽住了,她弯腰咳嗽起来。
兰秧连忙拍抚着她的背:“慢点吃,可惜这里没有水可以喝。”
拍打了些时,林怀赋终于顺了气,她眼角温润,鼻尖潮红:“我这个人,平日里还是很大方的。”
兰秧抿嘴轻笑:“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姑娘。”
林怀赋别扭于她这话中流露出的亲密,正待回言。
那方匆匆跑过来一个人影,脚步声略显急促,待跑到近前才开口道:“小姐,火堆燃起来了,快过去烤一烤,穿着湿衣服在这里吹冷风会生病。”
来人正是陈管事,为了生起这团火,差点要了他的老命,便是眼睛亦快要被熏瞎了。
林怀赋跟着他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对着还愣在原地的人,招呼道:“跟上来。”
兰秧把剩下的糕点重新塞进怀里,加快步子跟了上去。
有了火堆的烘烤,便不觉得时辰十分难熬了。
几个村人上前借了火,另起了火堆,大家三五成群围坐成圈,每个人都在火光中默默想着心事。
兰秧只觉得身上腾起一汪汪的白雾,蓬到脸上像挂了一层汗,额头开始闷闷作痛,那是风寒的前兆。
林怀赋重新坐到树下,她定定然望着那跳动的火苗,好久都没有动弹。
天终于还是亮了。
月亮消隐的那一瞬,日光就冒了出来。
浓雾从枝头上飘下来,笼罩住逐渐清醒过来的人们,厚重得像是坠落的云朵,便是近在咫尺,彼此也难以看清对方的所在。
两个探路的小厮跑了上来,在陈管事的高声呼喊下,摸到了近处:“水是消了很多,路上全是泥沙碎石,我们走到了山脚便折返了回来,再往下是什么样子,就不知道了。”
陈管事斟酌道:“我先引人下去把路清理出来,等确定没有了危险,再来护送小姐下山。”
林怀赋紧蹙眉头,神色疲惫不堪,像是一朵打蔫的白兰:“看这天色,应该是不会下雨了,既然水褪了,就一起下去,又冷又饿还一夜不睡,谁能有修路的精力?”
陈管事亦叹了口气,表示赞同:“是啊。”
一行人很快整理好行装,由强壮的汉子们排头,大家互相扶持着,慢慢向山下走去。
虽然淤积的泥石让道路狭小难行,但一路并没有遇到多少阻碍,靠近河岸的地方被水流摧毁得厉害,离得越远破坏力便越小。
走到山下,烂泥深至脚踝,一不小心鞋子便会陷在泥里拔不出来。
两个小丫鬟就为此犯了难,云头履好看却笨重,一步一陷,掏鞋的时候比走路的时候还多,不穿吧,下面尖利的石头树枝以及椒刺众多,便是划出浅浅一个伤口,也会因感染而丢掉性命。
兰秧为着好赶路,在布鞋上另套了一双草履,虽然走得也很艰难,但不至于一步一滑。
见丫鬟们自顾不暇,她便护到林怀赋身后去,叮嘱道:“小心些。”
林怀赋默不作声,脚下的羊皮小靴,精巧又轻便,便是有淤泥附着,也丝毫没有坠重之感,纵然已经疲累,但她却不敢停下脚步。
她心里隐隐存了几分希望,也许那仓中的椒料并没有被冲毁,也许厚重的泥沙反倒阻止水流的进入,也许老天善念尚存还留给了她一线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