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暑气未消,涝水渐祛,清水河重新变得清澈起来,河中央的沙洲露出了鲜绿的草顶,偶尔也有白鹭在其中穿梭来回。
笼绕住椒镇的那股死亡气息也在逐渐散去,但百姓们依旧郁郁寡欢,失去亲人的痛苦恐怕不会那么快消失。
椒坊在经过近十数日的坚守后,终于迎来了从麻石村传信的人。
此人竟然是武安。
甫一看到他时,便是林怀赋也吃了一惊,谁能想到连健壮的小伙都无法走出的村落,这个老人竟然做到了。
“叔公,路上行走可艰难?”林怀赋连忙把人引入厢房,并吩咐丫鬟们看座上茶。可惜这里哪有什么招待之物,端上来的只是高价换来的极普通的绿茶,但在椒镇之中,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武安大汗未消,便急急回报道:“林宅虽然也遭灾了,但好在地势高,并没有失掉什么东西,老太爷也没事,只是日夜担心小姐。村民们一直在修路筑桥想早日进得镇来,我也是绕了几个村,找了条小路过来,其余的地方水还未干,暗洼又多,一不小心就把人陷进去了。”他说了半天,终于感觉到口渴,俯头喝了口水,未等咽下便仰起头来左右而顾,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林怀赋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面上却云淡风清只作不知。
她问道:“宅中粮食可还足够?”
武安点头道:“还够,老太爷也常散粮接济村民,现在虽然路未通,但若是这里没粮了,我们也会想办法把粮背过来。”
“嗯。 ”林怀赋笑道:“这里的粮还够,椒料也送出镇去了,让祖父不要担心。”
武安惊讶不已,耷拉的眼皮也撑起来了:“椒料都保住了?”
林怀赋淡笑着点了点头。
武安长出了一口气,这实在意外之喜:“老太爷本让我告诉你,不要伤心,再等几年也是一样,没有了花椒,还有东陵的蔷薇,林家总不会没生意可做。”
林怀赋想到祖父这十数日,是怎样的为她担惊受怕,自己却无能为力,不觉有些愧然。她微微垂头,望着被水泡得墨迹晕染的帐薄,暗想,她终是没有给祖父长脸啊。
“小姐,我沿途听人说,椒坊每隔三日会施一次粥,是真的么?”武安问道。
林怀赋收回神思,勉强正色道:“杯水车薪而已,实在帮不了什么忙。”
武安道:“这已经很好了,回去告诉老太爷,他一定高兴得很。”
林怀赋连忙道:“回去的事不用忙,既然路还未通,就不要涉险而过,在这里住几天吧,只是住处鄙陋缺衣少棉,不知道叔公能不能受得了。”
武安站起身来,把茶碗递给上前来的柳绿,笑道:“能有碗粥喝,有张木板做床就好得很,哪里还挑剔上了,小姐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他话一说完,几人都笑了。
武安在屋中没有看到兰秧的身影,心里倒有些疑惑,必竟兰秧住在椒坊的事,他是知道的。这次除了带老太爷的话,也是为了告诉她小豆子的近况,免得她忧心。
他跟着柳绿出了厢房,出了月洞门慢慢往后院走去。
路过厨下,正与从里面擦手而出的兰秧打了个照面。
“叔公。”兰秧见着他,喜出望外,必竟麻石村的道路还未修好,椒坊前领粥的村民,也从没见到村中的熟面孔。
现在他来了,是不是证明,她们可以回去了,她也可以看到小豆子了。
武安见柳绿在前方等着他,便安抚兰秧道:“迟些时候再说话,你先做好你的事,不要耽误了小姐的汤饭。”
兰秧只得回身进了厨下,一边添火烧柴,一边心急意乱。
挨到傍晚,凉风习习下,一轮明月从屋宇上空升至中宵,而此时夕阳还未落尽,半边天幕的红霞,把整个镇子映得昏黄暗沉。
临近中秋了,又将是一年中难得的团圆之日。
可是,大涝刚过,镇上的人哪有心情过这样的节日?便是看到这样的明月也是要落泪的,往常早已摆在镇角摊铺上的各种彩灯纸笼,现在却销声匿迹了。
整个镇子一入夜就死气沉沉,连更夫也失了动静。
“叔公。”
兰秧敲了敲门,那本就关不严实的房门很快就开了。
“兰秧。”武安接过把手中的案盘,转身回屋却无处可放。
“就在这栏杆上吃吧。”兰秧有些不好意思,就像自己是主人无法周道招待远客一般:“这里连桌椅都不剩得几张了,屋子也修缮过,但下雨的话,应该还是会漏。”
武安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向上面的橼柱,屋子顶盖似乎真有些倾斜,不过能在洪水中保存完成已是幸事:“已经很好了,你在这里至少比在姚家好,虽然姚家的屋子也冲毁了一半,但好在人都还活着。”
兰秧听到这话,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失落,总之心里像是破了个洞,溜进一阵凉风,全身冷浸浸的。
“你也不要太担心,他们活着,你还能有个依靠,往后小姐回了流江城……”
后面的话,兰秧就再也听不进去了,虽然她对这个老人一直抱有感激之情,可这样的话太过残忍,残忍得让她生出点怨恨来。
为什么要在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里,再添上一刀呢。难道她的婆婆和叔叔都死了,她就不能活了么?他们纵然在世,她又能依靠谁呢。
“小豆子呢?”兰秧竭力让自己的语气不至于颤抖。
武安笑道:“那小丫头没事,老太爷很是喜欢她,每日都带着她一起吃饭,连散步都在一处。”
这倒是未曾想过的,兰秧微觉欣慰:“那就太好了,看来没有我,她也过得很好。”
武安点了点头,神情郑重了些:“是,小孩子总是比大人单纯些,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算错了,也没人会记恨。”
兰秧觉得他话里有话,但自己琢磨不透,也就丢开了。
饭毕,兰秧帮着收拾了床铺,送进一盏油灯,自己便退出来,沿着月光慢慢往厢院中走去。
月夜无尘,石板道亮得像撒了一层盐。
她靠在月洞门边,听着树叶的沙沙声响,看着透过窗纸的那抹身影,一时愣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个小厮拿着挠钩长锏沿着院墙慢慢走过,步子细碎。
兰秧往里走了走,避过他们的耳目。
入夜了,还站在外间,实在不像是什么好人。
可是,她和林怀赋之间,太过尴尬,纵然不敢留在后院,可她也不能在她醒着的时候进入厢房。只能待她们都安睡下来,再悄悄地进屋,在床边呆坐上一宿。
她知道她知道她在,可碍着她已经出言把自己赶出厢院了,所以一切都不敢挑破。
她确实该讨厌自己,因为她做了一件错事。
那时的她,像是被鬼魅附身了一样,脑子里只剩下**和冲动。
“他们为什么没有死?”她喃喃道,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憎恨。
“我这么说,会不会太过残忍了。”天朗地阔,所有的话似乎都被潜伏在周遭的小厮,精鬼,盗贼听到了。兰秧不觉想像他们把自己的话传到镇上,她又将迎来一顿新的鞭笞和折辱。
她双手合十,默默祝祷,可内心早把自己所说的话驳斥了一千遍:“无辜的人都不该死。”他们都不无辜,他们害死了麻姑,老天应该让他们赔命。
“就算不为我,他们也是小豆子的亲人。”小豆子全然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她讨老太爷的喜欢,她有机会去到流江城。这样的亲人,只会成为小豆子的负累,他们会压榨掉她的所有价值,直到别人避之不及。
“我的时间不多了。”只要林怀赋能回到麻石村,他们便会马上启程回流江城,她不想被遗弃,不想臣服于命运的安排。
“我该怎么办……”她不能这般自暴自弃,她要修缮与林怀赋的关系,她是一个下人,她没有资格硬气,何况这本就是她的错。
那让人无所遁形的朗夜,小厮们来回的脚步声以及墙外不知是谁发出的尖叫,催生了她的勇气,让她不敢再留在这里。
门被推开了。
柳绿正把点着的艾香放置在床边的香盘里。
听到声音她侧首看了看,转而又去打量林怀赋的脸色。
兰秧回身关了门,静静地立在僻角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柳绿折挂了衣裳,又送了一道茶水,再把床上的褥子都抖弄开,检寻是否有蚊子和爬虫藏匿其间,待到应做的事都做完了,实在没有可留下的借口。
她苦着脸看向林怀赋:“小姐,你是要睡了,还是再等等。”
林怀赋淡淡应道:“你去睡吧,有事我会叫你。”
柳绿这才退到耳房去了,离开时她还狠狠瞪了兰秧一眼,似乎自己过得这般尴尬,全然就是这个妇人害的。
屋子里静得连艾香燃烧的声音也能听清。
兰秧走到床前,望着那坐在床沿边,身着麻布里衣,一张素面在灯影下皎洁如月的人,凝视了稍时,突然近行到她身边,半跪下来,抱住那双垂坠的腿。
她感到林怀赋的身子蓦然一震,但很快平静下来。
“我只是太喜欢你了。”她的声音闷在她的膝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往后都不会了。”
那日,她送饭进厢房,见林怀赋正在闭目养神,本想叫醒她的,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冒起一股冲动,那冲动让她心慌意乱,神魂倾倒。
待她清醒过来,她已经将唇覆在了那人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