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落雨声掩了更漏,让人辨不清时辰。
摇曳的孤灯隔着一道帷帐,把屋子映得暗沉沉的。
兰秧翻了个身,踏板吱呀作响,她咬了咬牙,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床上的人呼吸声不闻,兰秧简直觉得,这屋子里就剩她一个人了。
屋檐上的水正在唰唰流淌,在耳朵里已成习惯,闷热的空气里,白兰的气味愈渐浓烈。
两个丫鬟睡在一墙之隔的耳房里,想来在那狭窄潮气的板床上亦是很不安稳了。
不过,兰秧倒有些羡慕她们,至少不用像自己这般拘谨难受,可以任意辗转屈伸。
大雨拦住了回家的道路,这几间厢房亦不是林怀赋常住的地方,一旦要暂时安顿下来,一切就变得简陋难熬。
且不说她有择席的毛病,就单说这些凉簟、玉枕,即便擦拭得再干净,想到有人睡过,心里难免也要横亘上一根刺的。
所以此时睁眼难眠的,又何止是兰秧一人。
院里的树枝承受不住暴雨的侵压,终于断裂开来,一截枝叶扫过屋顶,瓦片落水的扑通声把屋子里窒人的宁静撕破开。
兰秧忽地坐起身来,她警惕的竖起了耳朵。
以往在姚家时,她总是睡得清浅,窗棂外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把她的心揪起来,她要时刻提防姚二郎摸上楼来欲行不轨。
那个男人简直就是她的梦魇。
“不过是雨打断了树枝,你用得着这么害怕么?”
她那坐立的影子投在帷帐上,顺着飘忽的光影,朦朦胧胧,阴阴测测的,实在没法让林怀赋视而不见。
兰秧回过神来,连忙倒伏了下去。
林怀赋闭上眼长叹了一声:“你听过一句话么,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兰秧呐呐道:“没听过。”
“哼。”林怀赋冷哼:“你当然没听过,虽然咱们都是女人,但我身边从来没睡过外人,如果你要对我起什么不轨之心,我可是死了也没处诉冤。”
兰秧听到这话,不免失笑:“我怎么会伤害你。”
林怀赋双手交合搁在胸前,即便心中烦躁睡相也十分端正:“我是看你受了伤才没赶你出去,你最好安安静静的,不要闹出任何动静。”
稍时。
林怀赋偏过头,有些疑惑:“你睡了?”
“没有。”兰秧老实回答。
“那你怎么不说话。”
兰秧委屈:“你让我安静的啊。”
林怀赋气不打一处来:“我说完话,你得回说知道了,而不是不吭一声,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记住。”
兰秧哪里懂得这些复杂的规矩,只得依道:“知道了。”
林怀赋眉心微跳。
“小姐,是要喝水么?”听到这厢动静的柳绿从耳房转出,小声问道。
林怀赋抬起手,不耐烦地挥去:“不喝。”
柳绿退去了。
兰秧额头抵在床板上,暗暗的想,她就没说知道了。看来那话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得说的,自己还是要多跟她们学学规矩,免得不小心又惹恼了这个娇蛮的姑娘。
睡意渐渐开始弥漫,不知不觉中,兰秧还是坠入了梦境里。
一夜少眠。
隔日,柳绿打起门帘,给还在更衣系带的林怀赋看外间的雨势。
“怎么还不停。”她终于对这好不容易盼来的雨感到愤懑了。
花红端来水伺候她洗漱,笑着安抚她道:“龙王爷这是要把先时欠给百姓们的雨全都下完,往后便会风调雨顺了。”
林怀赋白了她一眼:“当我三岁小孩子么。”
她们主仆三人有说有笑,兰秧被晾至在了一旁。她们历来的生活,她本就进不去,所以也就不会有失落。
积水已与石台齐平,青幽幽的一潭水,偶有草叶艰难的冒出头来。
陈管事带了几个小伙计进来清理檐沟水口,姑娘们全都聚到廊下观看。
兰秧看着他们水里来回走了半晌,除了翻起泥沙把水搅得浑黄,积水丝毫没有下沉的趋势。
柳绿实在忍不住了,对陈管事抱怨道:“怎么弄了半天,这水反倒要漫上来了。”
陈管事也犯了难,伙计们自然是不知道泄水的地方,这本就是厢房,轻易又进不来,近年更是未曾遇过这么大的雨,所以除了慢慢摸索,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兰秧眼见着他们实在不中用,只能自己出手了。
她脱鞋下了水,冒了雨来到东南角的低陷处,弯腰往下掏摸了些时,水面忽然冒起了旋涡。
她退身站在一旁,指着那处向所有人提醒道:“在这里。”
水很快肉眼可见的消了下去,院子里断枝碎瓦狼藉一片。
柳绿见路已经被清理出来,便回屋告诉给自家小姐。不一会儿,她就护着林怀赋撑伞去了前院。
花红被留下,守着小厮们收拾残局,但她深感不平衡,见兰秧在旁帮忙,不由得生了点同愁共命的交情:“兰秧,你觉得小姐对我好一些,还是对柳绿好一些?”
“啊。”兰秧尴尬不已,她就算再迟钝也知道这个问题是个深坑,一旦陷进去,那吃力不讨好的只会是自己。
花红却不愿放过她,执意要她回答:“你就说嘛,我不会生气的,我和柳绿都是从小跟着小姐一起长大的,她喜欢谁对我们来说,都没差别。”
既然没差别,那何必要问我呢,兰秧不禁在心里腹诽。
但她抵受不住这姑娘的连环追问,只得斟酌回道:“我看不出来,感觉都是一样的。”
花红撇了撇嘴,不满她的敷衍:“你这般说,那就是柳绿更讨小姐喜欢喽。”
兰秧苦笑:“我没有这样说啊。”
花红哼道:“我就在你面前,你也不说我,自然心里知道小姐更喜欢谁了。”
兰秧不敢再说话了,因为这姑娘确实聪明。
林怀赋见余存的几斗椒料损失严重,对河对岸的晒椒场忧心起来,因为那里还装着一仓的椒子未送走,如果进了水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她决意要去清水河的渡口边看一看。
然而还未出门便被陈管家阻拦住了。
“小姐,河边实在危险,你还是不要去了,要是受了伤,我跟老太爷可不好交待。”
“就是啊,小姐,衣赏湿了会生病的。”柳绿也劝道。
林怀赋伸手挥开他,直接拽过柳绿手中的纸伞,踩进了没脚的水中,现在她可没有心情听这些没用的废话。
几个人怔愣了一会儿,见她的背影已经转过街角,这才反应过来,全都跟了上去。
沿着老街狭窄的街道往渡口行,一路上,只见着正在把屋中物什搬往长街上的百姓们。
几处吊脚楼已经塌陷,邻里老幼们正在攀橼爬墙以便传开瓦砾,屋子里不时有哭泣声传出,不知道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林怀赋见状,让几个小厮留下帮忙,自己则加快了步伐。
途经酒铺,红绸布堆叠,碎陶片满溢,陈管事急忙带人上前清理道路,污水沿着小道往河水流去,不多时又被河水推了上来,在路口淤积成小山。
“小姐,下不去了,水已经到这里,看来明日还得涨。”
黄褐色的河水奔流起伏,对岸的树林房屋已经尽皆淹没,晒椒场高耸的屋顶,只剩下黑亮的一点影子,在朦胧的雨帘里,像是隔江停靠的一只摇摇欲坠的渔船。
林怀赋狠狠踢开浮到脚边一张红布,扬得污水四溅,把柳绿吓得畏缩在旁不敢说话。
“下雨的那天我便跟你们说了,把椒子都传放到船上去,你告诉我怕水急翻船,现在怎么说?”
陈管事骇得脸色苍白,他哪里知道这雨会下得这么厉害,水势又涨得这么快。
“那边还有人吗?”林怀赋压抑住火气,沉声问道。
陈管事战战兢兢道:“还有人,昨日有见对面起了火光。”
“既有火光,那说明椒子还有得救,船在哪里?”
陈管事道:“船泊在石桥下一里处,那里有个回水湾,水势还算平稳。”
林怀赋提着裙摆往渡口处行了几步,此时雨势稍减,河水虽急,但并不算汹涌。
“找几艘船过去,把椒子都运过来,你看这天色这么暗,夜间肯定还会有几场急雨,不要再赌老天爷的心情。”
陈管事闻言,连忙涉水往回走。
林怀赋又静静站立了些时,这才开始回程,小厮们已经从废墟里把那被掩埋的老人拖了出来,尸体就摆放在门板上,压扁的头颅已认不清面目。
柳绿看了一眼,便被吓得软了腿,上前抱住林怀赋的手臂直往下坠。
林怀赋反手拽住她,两人一脚深一脚浅,踉踉跄跄的往前跑,几个小伙计护在身边又不敢相扶,把那浅水搅得像翻了一池鱼。
回到椒坊,柳绿失了魂,裹着被褥缩在小床上发抖,林怀赋只得让花红去守着她。
兰秧见她湿了裙装,不由得担心起来:“你的衣裳湿了,快换下来吧。”
林怀赋着急得到陈管事的回报,只来得及喝上两口茶水,便又赶往前院。
刚到院子里,陈管事已经带着船工舵手进了门,那些船工都是在风雨浅滩上架船的熟手,不等吩咐便已经装备整齐,准备出发了。
林怀赋叮嘱陈管事道:“带他们吃了饭再去,饿着肚子怎么行,人和货都要带过来,有什么事即刻向我汇报,不要自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