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已经接连下了三日。
站在阶前看着院里的水汩汩往渠沟里流淌,仿似先前的久旱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武镇被一片浓雾所罩,所有恩怨麻烦都被雨幕暂时阻拦在椒坊之外。
兰秧靠在门前,望着雨帘发呆,手指不自觉摸到颈上厚重的纱布上,欲想把它拆除,然而旁边的柳绿眼急手快拦下她的动作,斥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兰秧讷讷放下了手,讪笑道:“很痒。”
“你知道药多贵么,伤还没好就别乱折腾了。”柳绿翻了个白眼,眼见着是很不耐烦她那股小家子气:“这么大的雨,别劳烦别人去请大夫。”
兰秧寄人篱下,自然不敢多言。
她看着枯叶烂枝渐渐堵塞了泄水口,院子里已经关上了及踝的水,竭力压下想要下水清理的冲动,但脸上的焦急却掩藏不住。
椒坊的小厮们还在前院里累叠沙包以防水溅过天井湿了椒料,无暇顾及到后厢,这些丫鬟又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除了她还能指望谁去做这些事情呢?
未几,花红撑着青竹伞护着林怀赋过了月洞门,两个人伫立在门下,眼见着是过不来了。
林怀赋提起绫裙,亮出月白短靴,试探着踩向院中的石板道,但很快便有水渍透过锦布浸进了罗袜,她抬着脚甩了两下,轻啧出声。
柳绿在这方见着,连忙回屋里去寻找替换的油靴。
兰秧看她忙乱了半晌,还是一无所获,便脱了鞋子,卷起裤边,捡起廊下斜置的铜油纸伞,涉水走了过去。
她俯身蹲在林杯赋身前,回头笑道:“快上来吧。”
林怀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蹙了眉头,退步道:“做什么?”
兰秧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背你过去啊。”
林怀赋脸上罕见的起了些慌乱,她勾起唇角,欲笑不笑:“你把我当什么了,我还不至于连路都走不了。”
兰秧怕她误会,慌忙解释道:“不是,鞋子湿了会生病的,我是淋惯了雨,不怕这些。”
林怀赋虽然急于过去,但看着眼下的状况,还是踌躇不已。要是别的丫鬟背一背倒是没什么,这个妇人毕竟还算是生人,仆不仆客不客的,往后要是出去编排她苛待下人,那她还真是冤枉透顶。
“算了,你去帮我把油靴拿过来,我换上就是了。”林怀赋偏头嘱咐花红道。
那小丫头从小是在府里娇养长大的,拈着裙角的神态倒比小姐还骄矜,刚下了水就受惊似的尖叫起来。
林怀赋看她这个扭捏的样子就来气,恨声骂道:“倒不如你当小姐算了,我来背你过去。”
花红撅了嘴,一脸委屈。她也不是故意这般矫情,只是今日身上不方便,想着湿了腿脚没有更换的衣物所以才为难。
兰秧忙打圆场,伸手拽了林怀赋的披帛:“快上来,我身子壮得很,必不会摔了你。”
话说到这个地步,林怀赋也无可奈何,只得倾身环上她的脖颈,把自己整个身子覆到她背上去。
兰秧揽过她的腿弯站起身来,把伞往后递:“小心些。”
林怀赋接过伞,由着她走进雨里,伞上噼里啪啦像洒了豆子般,直往下压。她把头别在她的颈弯,闻到了药油辛辣的味道。
“你的伤好些了吧?”
听她问起,兰秧心下涌起欢欣:“好多了。”
林怀赋从来没觉得这段路这么漫长,以往不过是几步就到,现在却有种静下来就会窒息的感觉。
“武家祠堂那里,你不用担心,下了雨他们自然也就没理由再找你麻烦了。至于那些庄汉,等以后再慢慢收拾吧。”
兰秧倒不想把事情闹大:“既然我没什么事,那就算了,武家的人,我惹不起的。”
上了厢房的石台,林怀赋推身跳下,浑没有一点感谢之心,反倒黑脸讥讽道:“是了,我多管闲事。”说着也不管柳绿的殷勤相接,抬手甩开珠帘便进了里屋。
兰秧见她动了怒,怔愣了一会儿,见那边还有个姑娘隔着水幕眼巴巴的望着这边,连忙又拾起伞冲了过去。
到了傍晚,雨势丝毫没有停歇,反倒一阵比一阵强烈。
偶尔一道惊雷哗哗震动过来,像是地龙在咆哮。
天地颠倒变色,倒真有几分行龙走蛟的异像。
陈管事涉水过来,不敢进屋,隔着帘子向林怀赋禀报道:“小姐,今日恐怕是回不去了,听说渠桥水冲下来,毁了几段路,老太爷找人过来传话了,让你就在这里住着,等雨停了再回去,免得出事。”
林怀赋闻言拧眉叹息:“知道了,既然路毁了,就别再让人回话了。”
陈管事躬身要退下,听得里面急声召唤,慌忙转身凑近门边,一张淋漓的脸让人看着心里晦然沉重,像生了霉:“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清水河现下怎么样了?”林怀赋最忧心的便在于此。
陈管事答道:“水流甚急,出不得船。”
林怀赋点头叮嘱道:“让人看着,只要雨停水缓便即刻出船,以免上游泄水又得耽搁十来天。”
陈管事点头应道:“是,小姐。”
他在门边又站了一会儿,见屋里没有动静了,这才又急奔往前院去安排防水清涝的事宜。
先前几日雨势虽大,傍晚老太爷依旧会找人赶了马车前来接应,现在道路冲毁,主仆三人被陷在这里,倒要开始斟酌起夜间休宿的事了。
兰秧想到自己占了厢房的床铺,颇有些难为情。但林怀赋没有开口赶她,她也没有勇气出声说走,只能坐在床边的踏板上,扭捏沉默着。
偶尔分神,她也要担心起小豆子来。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离了自己有没有哭闹,锦儿是否镇得住她呢?那个小丫头倔强起来也是让人头疼得紧。
及至夜间,灯火初上,隔壁酒楼的伙计提了几个食盒过来送饭。
两个小丫鬟把窗台边几案处两张合欢桌归置到屋中拼凑起来,再把食盒中的饭菜一一摆放整齐。
不知是不是昏暗的夜色,染墨了人的心情,林怀赋坐在桌前倒有些食不知味。
“你们来吃吧。”她丢搁了筷子,回到书桌前,抱手望着翻开的帐本发呆。
两个小丫鬟不敢打扰她,挟了些饭菜到隔壁耳房里去吃。
兰秧也没有胃口,她在桌前略坐了坐,抬眸望到林怀赋拈笔沾墨,又嫌没有墨汁,脸上现了点怒意。便走过去,学着往常柳绿的样子,翻起盖碗倒了半盏茶进去,拿着墨锭磨了起来。
她做惯农活的手不知轻重,磨了半天,一点墨都没有出。
看到林怀赋冷眼直视过来,不免羞得脸通红。
然而越着急越做不好。
林怀赋就这般冷冷的看着,仿佛就想看看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兰秧忙得额上沁了层细汗,汗水汇聚在睫毛上摇摇欲坠,最终还是落下来,掉进了砚台里。
“啊。”她轻呼一声。
林怀赋屈指拨开她的手,卷袖拿起墨锭,顺着圈慢慢研磨,不消一会儿,墨汁便出来了。
她抬眼睨过兰秧,冷哼一声,拈起毛笔饱蘸了墨汁,开始在帐本上涂画。
不过那样子端得有些意兴阑珊。
兰秧在旁边手脚拘束,怕她嫌弃自己没用,便没事找事把那玻璃灯台往她手边推近了些。
“会写字么?”林怀赋冷不丁问道。
兰秧嗫嚅道:“会写……几个字。”
“哪几个?”林怀赋好奇起来。
兰秧别开脸去,羞愧不已:“我的名字。”
“那你写给我看。”林怀赋从手边抽出一张宣纸,放到桌前并把笔递了过去。
兰秧团皱起脸来,别扭地握紧笔杆,一笔一画地认真把自己的名字写下,那黑壮的三个大字,简直让人触之心惊。
“李兰秧。”林怀赋喃喃念道:“不错,是个好名字,东陵旁边有个李镇,你知道么?”她随口提起话头,想打发这漫漫雨夜的无聊。
兰秧本来难堪的神色缓和了些,点头应道:“知道,我祖父便是李镇人。”
“那里家家种桑养蚕,出过极好的香云纱,不过后来不知怎么就断了传承,出的缎料便很普通了。“林怀赋喟叹着摇了摇头,很是可惜的样子。
兰秧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被土匪烧杀抢砸以至蚕农织户死的死逃的逃,短时间内哪里还能恢复以前的荣光。
不过这些陈年旧事,她也不想再提起了,如果不是这些变故,她也不至于嫁到武镇来。
也许是她眉目间流露的惆怅太过明显。
“怎么,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也是个落难千金吧?”林怀赋俯身而笑,又是那副戏谑的样子。她顶着那张精致娇美的脸,便是奚落人,也很难让人生出恼恨来。
兰秧在她的笑声里扯了扯唇角,也算是附和她自嘲了。
林怀赋笑得尽了兴,倾靠在倚背上,轻轻用手指勾开椅后的长窗,雨瞬间飘了进来,她被那硕大的水滴击打得闭了眼。
“啧。”她按回窗格:“这雨竟然越下越大,看来大旱后便是大涝这话还真是没错。”
这里临近清水河,如果上游雨势更大,雨水裹挟沙石滚滚而来,武镇老街的居民们恐怕就要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