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围着里长吵闹起来,那混杂的声音,简直要把这个小院搅动得天翻地覆。
店家和酒保抱头躲在了廊下不敢出声,生怕遭受什么无妄之灾,想要靠这门小生意谋生,就得做好时时承受这些闲汉滋扰打砸的宿命。
兰秧瞅得个空隙,重新回到槐树后,只悄悄把头探出来,密切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她的命就握在这群地痞流氓手中,就在这群男人的手中,可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凭什么呢?
她狠狠地咬紧牙关,愤恨不已。
武大发见这群汉子要趁酒性发作,只得扯了个抽身之法,以免两头不讨好:“那这样,你们先喝着酒,我去族长面前先帮你们应承着,你们等凉爽了些就过来。”
他这话正中这群闲汉们的下怀,那两个带头作乱的人连忙挥手催赶道:“里长这便快去吧,我们随后就押着那妇人过来。”
武大发看了兰秧一眼,心头为她捏了一把汗,把这个妇人丢在这里,真如把羊羔送进虎嘴里。可这群汉子都是无家眷的人,端的是天地不怕,鬼神难欺,他小小里长哪里压制得住,只能自认倒霉,赶忙离了戚和农庄向龙王庙奔去。
待得他离去,这里又恢复了酒酣餍足之气。
男人们拍着座头乱叫乱嚷,只顾着要酒喝要肉吃。
酒保们搬出私藏的米酒,不住地筛舀,心中也暗自希望那里长脚程快些,早些叫得人来把这群煞星请走。
半个时辰后。
酒已被喝得罄光,桌面地下狼藉一片。
不知谁站起来,扯了个酒嗝,大吼一声:“把那妇人叫出来,别让人悄悄跑了。”
兰秧被这声吼吓了个激灵,她暗暗咬着指骨,让自己不要流露出怯意来。
一个汉子蓦然现身到树干后,看着她涎脸笑道:“姚家娘子,躲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也不出来喝碗酒?”
兰秧战战兢兢立起身来,小声道:“不会喝。”
“谁信啊。”那方脸黑汉擤着腥红的鼻头,嗤道:“谁不知道你发酒疯要砍姚二的事,在这里装什么正经人,你知道这次族老们要我们做什么吗?”
他说完向周遭人的抛去一个眼色,嘿嘿大笑道:“你左右是活不成了,与其送给龙王爷爷,不如先让我们受用受用。”
兰秧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骇得向后退了几步,她睁大眼睛,惊恐不迭,合手向那廊后的酒保祈求道:“店家,帮帮忙。”
店家缩了缩肩膀,苦着一张脸为难地摇着头:“娘子,这个时候,我们也是自身难保。”
看着身边那汉子,□□着要来拉她,兰秧尖叫一声,往门口跑去,但她哪是这群男人的对手,很快有人跳身而起,奔到农庄栅门前,伸长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兰秧躬着身从他手下跑出,回到那槐树后,紧紧依附住它,压下惊惶颤声骂道:“这里那么多人看着呢,你们要是敢欺负我,往后会吃官司的。”
那稀眉汉子梗着脖子,喷着酒气,嚷道:“谁看到了,谁看到了,你们看到了吗?”他拿着哨棒指向那屋口的人。
店家和酒保皆作无视状,别开身自去做手中的活计。
兰秧知道,这也不能怪他们袖手旁观,这个时候谁敢出手救她呢。都是为了活命而已,揽下这桩闲事,往后肯定要吃尽报复手段。
可是她哪里甘心死前还要遭这群簇生污辱,她本就没做错什么,和姚家的矛盾是家事,有林家帮忙周旋,犯不着被族老们记恨。他们无非是觉得自己多管了闲事,救了那两个孩子,拂了他们的脸面。
在武镇里,对错的区分,先是看家世和姓氏,其次便是分男女,像她这样无所依傍的外乡妇人,就算被沉了河也无人会作主伸冤。
兰秧真是恨透了这群人。
她这三年的忍辱负重,难道就是为了得一个不甚体面的死法么?
左右她都背负了骂名,现在还顾及什么呢。
她见地上有砸烂的杯盘,便冲过去,捡了一块断瓷在手里,比到脖颈之下,指着那群想要近她身的男人:“你们不要过来,我这就抹了脖子让你们交不了差。”
一听到差事,有人的酒即刻便醒了,他趋身到那领头的方脸黑汉耳边,悄声道:“要是人死了,族老恐怕要反悔,咱们的钱就拿不到手了。”
听到这话,本来就缺钱的汉子们,被酒催生的邪气也渐渐消隐下去,要是人财两空,那这买卖就要赔本了,他们可就指望那篓白米过冬呢。
方脸汉子站起身来,先是怒声震慑道:“你不要作怪,要是敢抹脖子,死了倒痛快,要是没死,你就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了。”见兰秧不为所动,反而手劲更大了些,脖颈上沁出血痕来,他终于还是发了慌,软下口气道:“姚家娘子,族长不过是要我们带你去跪龙王,你何必要自残呢,天上干旱也是你自己闹出来的,你要是死了,你家中兄弟可就要遭殃了。”
兰秧冷笑不已:“他遭殃关我什么事,若是他也要尝尝我所受的痛苦,那真是好极了,我又不做贤妇孝子,我怕什么。”
见她破罐破摔,端的是毫无畏惧,甚至已经失去了羞耻之心,这样的人确实无从拿捏。
几个人只能另想办法,他们攒动脚步,互相打着手势,慢慢把兰秧包围起来,以求拿到破绽抢下她手中的碎瓷片。
兰秧见逃脱无望,把瓷片嵌入肌肤里,闭眼就要寻死。
忽然外面响起一阵马蹄声。
她眼开眼,心道:是她来了么,她来救她了么?
便是这一分神的罅隙,一个男人瞅准时机,抬脚往她下颌踢去,她瞬间便被踢倒在地上,全身瘫软失了力气。
那群男人把她提脚倒拽进酒坊里,一路只听得脊背在地上摩擦的窸窣声,那声音在兰秧耳朵里,简直比羔羊听到磨刀声还让人绝望。
她抬手抚向脖子,很快被人拿哨棒挥开,有人哂笑道:“这个时候就别装贞洁烈妇了。”
贞洁烈妇?兰秧在模模糊糊中想道,若是上天再给她一次活命的机会,她绝不畏惧世人眼光,必要想做什么做什么,当一个恣意妄为让别人闻之色变,谁都不敢轻易欺负相近的姑娘。
就像那镇上有名的悍妇,人人沾染上她,似乎就要矮上一头,可她一个人守着田地,过得那么轻松,那么快乐,绝不会像她这般悲惨。
她从喉间叹出一口气来,不再挣扎,任那群人把她拉向不见底的深渊地府。
……
“这人怎么还不醒,不会已经死了吧?”
浓烈的药香,不断的侵拢着鼻端,把兰秧那游丝般的魂魄从无垠的黑暗中拉了回来。
她睁开眼,定定然看着头顶的纱帐,像是一具生冷的石像,神志在逐渐回笼,那些痛苦,悲伤,还有无止境的绝望重新占据了脑海。
为什么没有死呢?
现在活着,必然比死了还要难挨百倍。
涣散的眼光被一支摇动的手渐渐聚集一处。
一张娇俏的脸代替那支手,出现在头顶占据了她的瞳孔。她皱着眉打量了兰秧稍时,便抽身离去了。
兰秧依旧望着那纱帐,动也不动,即便已经有力气察看自己的伤势。
“她好像失了魂,我看已经被吓成失心疯了。”
柳绿蹑脚走向书桌,向那里坐着的姑娘宣告着她的所见,她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在害怕着什么,避讳着什么。
那样小心翼翼的声气,若有若无的讥诮,彻底摧毁了兰秧侥幸的心智,她笃定她们正在轻视她,嘲笑她。
她猛然坐起身来,尖叫道:“你们给我滚,滚开。”
她的猝然发怒,让室内的空气一时凝滞。
帷帐外,朦胧的身影,像被定住了般一动不动。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腹中盘踞着一团火,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那纱帐上织绣的草虫成为了她发泄的对像,她伸手撒扯过去,要把那些美好精致的东西,通通都毁掉。
裂帛声惹起了房内人的不满,那先时说话的人抱怨道:“这人疯了么,赶紧让陈管家着人带出去吧。”
然而她的抱怨声很快止歇了。
兰秧抱着揉皱成团的帷帐哀哀哭泣着。
一支手探向她的肩膀,那触碰让兰秧避身惊叫起来。
林怀赋竖起食指,轻轻附到唇边,惑人心弦的声音如低沉的琴声抚过耳际:“别叫,你现在安全了不是么?”
兰秧睁着腥红的眼,看着她。
就是这个人,她想。她便是为了这个人去的,她不怪她,但她要知道,她是不是也因为此事轻贱了她?
“林怀赋。”她拽紧那人的手:“林怀赋。”她迭声喊道。
“我在这儿。”林怀赋轻声笑将起来,那清澹美貌的脸,端得是纤尘不染,如果不是她眉稍微挑露出的戏谑,兰秧真要以为这只是她梦中所思的幻像了。
“怀赋,下雨了么?下雨了么?”她扭曲了脸,把额头直抵到那人手背上,眼睛干涩的刺痛着,泪水却怎么也流不出来。
林怀赋张了张口,却寂然无声了。
香炉里,青烟袅袅而起,白兰的辛香带着花椒的酥麻,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唤起了兰秧对东陵和武镇的所有记忆。
她讨厌这个味道。
即便这是那人身上独有的芬芳。
“下雨的事就不劳你挂心了。”林怀赋压下心里涌起的异样感觉,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可她的手还被那人紧拽着,那里面散发着滚滚热浪。
“你什么事都没有,不要乱想,就在这里住几天吧。”
她说完这话,用力地抽出自己的手,不着痕迹地垂到床下甩了甩,想甩掉那种弥漫到指尖的不适感。
兰秧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后知后觉地抬起眼来,她刚想要再次询问。
一阵轰隆隆的打鼓声,从远至近,流水般通泄而来,屋瓦皆被震得簌簌作响。那声音毫不停歇,一次比一次急,一次比一次紧,像是要把这院落狠狠踏平碾碎般。
两个人默然静聆。
半晌后,倏然对望,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喜。
她们所期盼的那场雨。
真的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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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