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荣 第6章 第 6 章

殿宇外传来了一阵纷杂而整然有序的脚步声将她唤醒，思绪回到现世中来，仍然是这般冰冷刺骨，残破了无生趣。

如海潮一般巨大的压迫感朝她袭来，甚至能够听闻到肌理之下血液流淌的声音。

整个殿宇之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视线模糊，商瑾清只不过是用余光去看，果然来人赫赫威仪，无法让人逼视，与他一贯以来高高在上的作风完全一致。

魁梧侍卫把守着的门外，赫然出现了一抹灰白色身影，迈着沉稳的步伐，朝她一步步走来，竟然让人生出一种今夕何夕，恍若隔世之感。

光晕越来越强烈，在一片清白的光晕之中，像是从隔世而来。

傅荣身着一袭灰白色鹤氅、蹑云履，发间束丝绦，肤色苍白、神情淡漠，从上到下几乎一尘不染。

商瑾清抬头去看他，从前印象中的傅荣，应该是喜欢戴金冠穿玄色衣袍才对。

因为他是延国的嫡长子，延国尚玄色，他的一举一动都彰显了王室的身份，被天下注视着，因之事事不能懈怠。

在这样大庭广众的环境之下，公然穿白，虽说延王如今并不管束他，延国上下无人敢管。

仍然觉得，他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怎么会做这样不符合他性格的事情。

总是端着一派王公贵族的气度，不苟言笑、不近人情，如冰山一般，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寡淡。

明明是他却又不像他了，明明是个儒雅的翩翩郎君。

在并不明显的视线当中，傅荣眉如远山、目如清岚，分明是温润如玉，白衣卿相的模样。

这很难让商瑾清将傅荣与当年那个倨傲严苛的贵公子联系起来。

视线逐渐往上游移，就算镇定如商瑾清，也不由得蹙起了眉头，这便是仇人相见，格外相厌么。

他的眼尾有些憔悴的阴影，与当年严苛古板的形象相比，此刻已经算是温和，几乎让人生出亲近之感，有种十分好说话的气度。

商瑾清冷静的看着傅荣，傅荣的容貌仍然是那般俊美，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多了沉稳的气度。

他和三年前相比多了病态的愁容，鬓边似乎也有了几缕银丝。

如此说来在不曾见面的这三年里，傅荣病了，而且病的很厉害，使得他收敛了从前张牙舞爪的心性，开始变得宽仁了。

商瑾清还以为傅荣能长命百岁、一世无忧，没想到也逃不出冤冤相报何时了。

瞧傅荣这副模样，内里已经不知道是腐朽到什么程度，每日入夜恐怕要被那些枉死的冤魂拷问个一万遍吧。

商瑾清注意到，傅荣的身后，是恶徒袁莫缙，当年那场事件始作俑者的亲子，厌恶感涌上来几乎要作呕，让人不由自主的生发出刻骨的恨意。

袁莫缙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从殿外走将进来的时候，察觉到歌台之下投射过来的这道不善目光。

袁莫缙幽深不掺杂任何感情的双眸，居高临下的扫视过来，满是倨傲。

袁莫缙心道，这奴隶让他产生了一种熟悉之感，就好像是昔日不死不休的仇敌，让他十分忌惮必欲除之而后快。

傅荣走在袁莫缙的前方，面无表情的注视着歌台之下跪着的奴隶们，就如同尘埃之中的沙砾一般。

操控在袁氏的手掌心中，无法逃脱，是她们的宿命，这便是所谓的战争的残酷吧。

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人群之中的她，那与旁人别无二致的卑微的姿态，只是有什么不同。

在人群不起眼的地方，商瑾清正乖顺的跪倒在地，半身形瘦弱分明陌生，分明是没有见过的面貌，却给他一种诡异的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傅荣于是定睛看去，只消刹那便可以打消刚刚一闪而过的想法，在灯火的明灭之下，那双眼眸几乎有些摄人心魄了，却不是他曾经见过的模样。

偏偏她正半仰着头颅，分明不是在盯着他们看，却以一种仇恨的神情注视着半空中虚无的地方，就好似在仇恨着所有人。

不知为何，看到面前奴隶这双眼睛，几乎让傅荣下意识的想起了瑾清。

心口有什么东西逐渐瓦解，如初春冰湖解冻，一下溃败开来。

心神震颤起来，让他不禁直直的打量着对方，想要一探究竟是何物。

看到这双眼睛，傅荣几乎不自觉的想起当年最后的时候，与瑾清相对而视的那一幕，也是那种别无二致的仇恨之感。

直到一旁的袁莫缙万年不改的笑面闪进了视线之中。

袁莫缙似乎注意到了傅荣心绪上的异动，刚刚明明看到傅荣盯着那奴隶看了须臾。

只不过是须臾，就可以让他看出端倪来，他看到了傅荣在意的东西。

袁莫缙朝对歌台之下奴隶群中看去，奴隶已经收回了视线，仿佛刚刚的仇恨是不存在的一般。

袁莫缙打趣道：“这般美容貌的妙龄奴隶，乐琼王姬的身边怎么会有，如此区区奴仆竟然值得世子殿下注目。”

“也许是勾起了往事的回忆，想到了瑾清，也是这般仇恨着所有人。”傅荣心中涌起一阵难明的情绪。

三年前最后的那个时候，他尚且还妄图伸手抚上瑾清的面目，而那面目至今已经不可得。

瑾清对他恨之入骨，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没有缓和的余地。

“罢了，这副皮相倒是好，只是可惜终究为奴为婢，永世不得翻身。”傅荣终于作罢，如释重负一般，往前走了一步，拂袖走上高台身形寥落。

袁莫缙不怀好意的冷笑起来，此人能得傅荣的在意，是他可以利用之物，不禁朝一旁的穆朋使了个眼色。

袁氏家臣穆朋命令歌台上的舞姬退却。

宴席上，舞姬停止跳舞，慢慢的从歌台中央退却。

军中将领纷纷动身朝袁莫缙和傅荣行礼，接着和袁莫缙傅荣相继落座。

傅荣坐在首位，袁莫缙坐在傅荣下首次一位的席面上陪宴，两旁再下首坐着的是依据职位排列尊卑的军中将领。

歌台中央取而代之的是祁国来的奴隶。

袁氏家臣穆朋指示士兵将她们押解到歌台上。

士兵将奴隶押解上了歌台，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注视在她们的身上。

袁莫缙似乎很是满意，穆朋今日所挑选的人大有收获，总算是撬开了傅荣的心扉。

袁莫缙有让她们上台给在场宾客取乐的意思，下令让她们近前陪酒。

二十名奴隶被分散带到了诸位将领的身边，眼看着所有人都去了一个位次，独独留下商瑾清和另外一名奴隶在原地。

傅荣的神思凌乱，犹记得当日他们也是这般鞭打于她，在她的身上施下如此之多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终于无法支撑，心海震颤溃败，傅荣觉得胸口疼痛的厉害，深陷于一场回忆之中去。

当日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她也是这般满身鞭伤、满身屈辱，他也是这般居高临下的审视。

昔日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傅荣忽然回忆起当年雪地与商瑾清作揖的场景，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自云梦山短暂停留之后，他就回了延国京畿，他们之间就总是远观，也许在诸殿台阁之间，隔着重重鬼魅看见小花朝他行礼，看不透的是人心。

或者是在上林苑的灿烂繁花之中，看见她与旁人巧笑倩兮，但都不是最初的那个时候。

当年在云梦山初见的时候，她的面容是何其完美无缺，令他无论如何释怀不了。

还记得那个时候，小花恭敬的朝他浅笑，姿态遥远，直烙印到灵魂深处去。

这些年岁，他们之间的距离总是那样远，又隔了那么多看上去无关紧要的人。

那一日，依稀也是这样一场大雪……几乎要将视线模糊，再看不清楚。

他在延国王宫的重重连廊之后，小花站在很远的地方，遥遥朝他下拜，姿态恭敬，积雪落了她满身，面容是如此皎白如雪。

虽然竭力想要记住，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连那雪中的眉目都有些看不分明了。

她终究已经死了啊，故人只剩下白骨一具，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就算有人与她略微有些相仿，也终究不是她。

想要留住那些为数不多的并不算愉快的过往，算是她存在过的唯一的踪迹了，却不尽如人意，就连那些回忆也留不住了，这是令他极为懊恼之事。

这些往昔连同他的生命，都一道变得更加浅淡，这身子不知还能捱多少日月，随着她的逝去，一些事情在逐渐变得没有意义，他的内里开始变得越发衰败起来。

傅荣始终无动于衷，袁莫缙朝傅荣看去，“世子殿下，不如就让此奴隶与您饮酒作乐？”

袁莫缙本意是让她去陪傅荣，傅荣坐在首位一时神情寡淡不明所以，听见袁莫缙说话之后才将视线转向他。

“多谢莫缙好意……”

商瑾清一时凝视向傅荣，二人的视线几乎立即相撞，明显感觉到傅荣在看她。

只是傅荣脸上那种厌世的神情还是让她惊了一惊。

手心不自觉沁出了汗珠，她真的要与傅荣“饮酒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