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作乐是傅荣平生最讨厌的事情。
记得当年在云梦山的时候,有一次元夜,她和蔺珩二人在外玩到了下半夜,回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回来之后傅荣便训斥了二人一顿。
甚至罚跪打板子,今日饮酒作乐,傅荣还不将她生吞活剥了去。
“我今日身体不适,觉得这些人聒噪,不如就赏给穆朋吧。”傅荣厌倦道。
此刻心中被哀戚之情占据,傅荣没有心情强迫自己在袁莫缙的面前演戏。
据他在祁国从前的细作所报,陆嘉浠对乐琼王姬身边的近身侍奉之人动了手脚,将其中的一部分人,替换为其精心培养的细作。
俘获乐琼这件事情,也许本身就是一个陷阱,这些奴隶的去留,成为了值得他们在意的事情。
若是让这些奴隶流入延国王宫,不知会掀起什么风浪来,只是与其让敌人藏在看不见的暗处,不如放在眼皮底下来的安心。
也好收获了充足的证据,待来日一网打尽,他想要看看陆嘉浠究竟有什么花招,不如就卖他这一个面子。
袁莫缙一时就要发作,但见傅荣脸色苍白,许是真的不舒服,耐着性子问道:“不如请医士来给您诊治一二?”
傅荣道:“不愿扰了大家的兴致,你们继续行乐吧,只是无需给我安排侍奉的奴婢,我在此旁观就好。”
傅荣兴趣缺缺的样子,袁莫缙难以继续启齿,似乎刚刚傅荣对她多看的那一眼只不过是错觉一般。
刚刚差一点就被献给傅荣了,可惜傅荣不感兴趣。
商瑾清似乎看出了傅荣的推拒和袁莫缙的为难,若是到了袁莫缙的手中,似乎与陆宜瑗的本心背道而驰。
还得再为傅荣添一把火,让他对自己生出好奇之心,改变当前被动的局面。
商瑾清在袁莫缙的面前跪下说道:“奴婢阿苡,有一古曲要献给少主人,以表祁国归降之奴的崇敬之心。”
“是何曲?延国王宫不乏乐师,恐听不来你那粗鄙之音。”袁莫缙似乎很不耐烦,傲慢道。
袁莫缙拂袖道: “既然世子不要,那你们两个人过来陪我罢。”
方才奴婢桀骜不驯的眼神给袁莫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要看看,此人究竟有和能耐敢反抗于他。
商瑾清还想要说什么,身旁的奴隶已经动身往袁莫缙面前走去。
商瑾清只得遵从袁莫缙的安排往他的面前走去,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每走一步,似乎都是一种煎熬。
袁莫缙向来有恶名在外,若是被袁氏带走,日后的处境恐怕不妙。
傅荣神情寡淡,坐在首位,眼睛虽然半眯着,却正在仔细观察那名奴隶的一举一动。
眼见着她毫不犹疑一般,朝着袁莫缙走去,傅荣不由得恼恨起来。
瑾清确实从来没有过服软的时候,面前之人正也如瑾清一般,不会有挽留于他,向他求饶的时候。
就好像他不过是芸芸众生当中没什么特别的那一个,不会值得她驻足停留。
担心她被袁氏带走,傅荣忽然将茶盏重重放下,漫不经心的说道:“好啊,那便命她献曲,倒是要听一听究竟是何种音律,如此稀奇。”
这人究竟是要还是不要,傅荣的心思着实难猜,袁莫缙一时不解傅荣究竟是什么意思,“哦?世子殿下想听,只是恐怕曲调粗鄙,扰了您的清静。”
傅荣不为所动,依旧只是倦怠的靠着座次,袁莫缙一时不解其意,只得让人安排奴隶弹琴,“若是不好听,当心你的小命。”
商瑾清不动声色,如何会不好听,当年那些权贵不都说好听么。
不一会袁氏的属下将歌台布置妥当,琴桌被抬到了歌台之上,琴桌上放了一把琴。
商瑾清在琴桌上坐将下来,解释道:“这曲子名唤,歌颂了高贵卿大夫的风采。”
商瑾清开始在袁氏和傅荣的面前弹琴,此曲是当年她在云梦山所作,听过这曲子的只有当年那三个人。
历时久远,对于寻常人来说,这些音节不会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只是以傅荣过目不忘的能力,就算是十年前的细节,他应该也是记得的吧,商瑾清希望引起傅荣厌憎与好奇的情绪。
若是能够想办法引起傅荣的注意,她的利用价值会稍微高一些,她在赌傅荣对瑾清的防范与忌惮之心。
琴音缭绕于殿宇之中,余音绕梁,如麝如兰,经久不去,众人听曲之后无不错愕,此人许是祁国的名琴师吧,如此的琴艺,就算延国也少有。
一曲毕,商瑾清停止住了奏琴的乐曲,抬眼忽然发现首座之上,傅荣正在专注的凝视着她,眸光甚深。
可是没有她刚刚预料到的厌憎,他的眸中厌倦之色好像更重了。
傅荣忽然大声置之一笑,“果然是好曲。”
“这首曲子乍然听得似乎是为了赞扬品格高尚的人,若是不解其意,怎么能得其中的玄妙呢。”傅荣放声大笑道。
他怎么如此忽然疯癫,从前他是最注重仪态的一个人,说话的姿态总是端着,庄重不可使人亵渎。
“不过是寻常之曲,只不过略微悦耳了些,难道其中还有别的深意?”袁莫缙问道,“莫非世子听懂了?臣以为,此人分明是在故弄玄虚。”
“无妨,也没什么紧要之处,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不值得莫缙在意。”傅荣道。
袁莫缙不会真的善罢甘休,只是不解他们之间究竟在打什么哑谜,一时伸长了脖子,朝她看去。
能够引起傅荣的兴趣,此女也算是了不得,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往东宫塞了多少人,都没能入傅荣的眼,难道这一次歪打正着,满了傅荣的意?
傅荣不解,面前之人怎么会奏出这样的曲子,这双眼睛,还有这心性,分明与故人一般无二。
可是分明长了一张与瑾清截然不同的脸,她分明不是瑾清,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傅荣不禁饮下了一杯酒,眼前的景象更加清晰起来,她的面容也更加清晰了。
她根本不是瑾清,他怎么会有那种错觉呢?
他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傅荣开始深深的怨恨起来,一个来自祁国的奴婢,就能让他迷惑至此。
刚才那种感觉,她眼中的仇恨之意,让傅荣想起,瑾清眼里始终有的那种。
瑾清是仇恨着袁氏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不知道瑾清究竟在仇恨着什么,莫非真的如瑾清所言她是商氏的后人,因为商氏被袁氏陷害,要向袁氏复仇。
傅荣质问道:“这曲究竟从何而来?”
商瑾清答复道:“曲谱是从前亲人偶然得到的物件,是高人留下的曲谱,这世上少有人知,是稀罕之物,才敢献给世子殿下。”
知道她不会说实话,故意弹奏此曲恐怕也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他索性将计就计,耐心等着她说实话的那一天。
她与瑾清,究竟有什么瓜葛,这层皮下究竟包藏了什么样的祸心,等着他一层一层揭开。
傅荣的面上却仍然维持着如沐春风的笑意,“此女甚得我心,不知莫缙是否能够割爱,让她随我回东宫?”
袁莫缙见此跗掌哈哈大笑,世子荣什么时候会主动向他讨要一个女人了,连忙答复道:“这是自然,若是世子喜欢,属下这便命人将她送往东宫伺候。”
袁莫缙见傅荣高兴,不由得暗喜,能够扰乱其心智,他这目的也就达成了一半,傅荣一贯防的紧,近身根本安排不进人手。
有了这个突破口,接下来便是要将此女买通为他做事,监视傅荣的一举一动,利诱不成就改威逼。
袁氏终究是对傅荣不放心,傅荣的身边没有他们的人终究是不行。
袁莫缙示意瑾清上前侍奉,傅荣没有再次拒绝。
眼看着傅荣离她越来越近,商瑾清刚刚放下的心又被提起来。
傅荣坐在位次上,冷眼看着她朝他一步一步走去。
瑾清是他最忌惮之人,几乎知道他所有的隐秘之事和软肋,与他为敌,实在是一件棘手之事。
商瑾清同样在思量,目前她是祁国身份低贱之人阿苡,不是傅荣当年的仇敌瑾清。
他们之间除了国仇之外暂时别的没有明确的矛盾,傅荣已经暂时没有杀她的理由。
和从前洛氏和袁氏争斗之时是不一样的,她还没有成为斗争的牺牲品。
在袁氏的眼中她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按照陆宜瑗的意思留在傅荣的身边,初步完成陆宜瑗的愿望,她在九泉之下应该就能够欣慰了吧。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努力留在傅荣的身边,协助他参与他和袁氏之间的争斗。
最终亲眼看着袁氏落败,商氏沉冤昭雪。
这殿宇之中有异香,熏得人神思昏沉,帘幕低垂隐隐绰绰,四周都是饮酒作乐的荒淫之景。
就好像只有这一小块地方是清明,傅荣好像置身于污秽当中却出淤泥而不染,商瑾清对他刮目相看。
在这样的坏境之下,还能维持己心,是十分了不得的成就。
商瑾清缓慢的踱步到了傅荣的面前,站在高台之下,抬头朝他仰望而去。
也许当年陆宜瑗便是用这双眼睛,如此饱含爱慕之意看着他的吧。
却无疾而终,求而不得,最终殒命在了延国的王宫。
踱步上了高台,傅荣近在咫尺,商瑾清走到了傅荣的面前,在他的身旁跪坐而下。
“拜见世子殿下。”
傅荣目睹了这一切却无动于衷,一旁的袁氏似乎一直注意商瑾清和傅荣的举止。
商瑾清在想,她是不是应该更为主动一些,只是这种事情她向来不会,索性装死。
话还没有说完,天旋地转,她被傅荣揽住肩膀,落入到了傅荣的怀抱之中。
傅荣仍然还是在意袁氏的眼光啊,商瑾清知道傅荣在和袁氏演戏,他此时此刻的任何举动,商瑾清都不会当真。
只是他衣袖之中的熏香,是如此温存,和当年几乎一般无二。
诚然,他的怀抱是温暖的,几乎要让人深陷于其中。
傅荣看着怀中的商瑾清,他那苍白瘦削的手,将要触及到商瑾清的脸颊,就在咫尺之间停顿下来。
僵立在原地,不肯再进一步。
她不是瑾清,这一切都没什么作用,哀戚感占据了傅荣的胸膛,瑾清不会回来了。
与他近在咫尺,陆宜瑗也许是得偿所愿了吧,使用陆宜瑗的躯体,和傅荣举止亲昵,而陆宜瑗是希望这种事情发生的。
想到这里,商瑾清对陆宜瑗的负罪感慢慢的淡下来。
他不需要知道奴隶的名字,想知道的只有刚刚那曲子的来历。
傅荣问道:“刚刚的曲子,究竟是什么人教你的。”
傅荣心中疑惑,莫非面前之人见过瑾清?得到了瑾清的曲谱,她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商瑾清听傅荣说话,有种怪异之感,觉得傅荣变得不像他了。
傅荣什么时候是个这么会怜香惜玉的人了,若是在从前,不会如此温柔的将人抱在怀里,这样轻声细语的说话。
当日面对满身是伤的瑾清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只会嫌她还不够驯服,不愿意善罢甘休。
原来傅荣待人待事也有差别。
商瑾清回答道:“只是偶然所得,不知来历,若是世子殿下喜欢,曲谱奴婢可以原封不动的抄写下来奉上。”
她的声音如此乖巧,几乎没有任何悖逆之感,与瑾清那般刚烈之人迥然不同。
柔弱不堪一击,傅荣几乎再一次确认了面前之人的身份。
可她虽然语调温柔,分明在说谎,这曲子是当年在云梦山的时候瑾清所作,当年瑾清曾经当众说过作这首曲子的目的。
是为了感叹士人被卷入到斗争之中冤枉丧命,抒发胸中的愤懑之情而作。
这首曲子只有当年的三个人听过,究竟是什么人传给她的。
傅荣附在商瑾清的耳边质问道:“究竟是什么人指使你来这里,你究竟有何目的?”
几乎能够感觉到他温热的吐息,商瑾清的心里生出不安的战栗之感。
距离近的就连呼吸也似乎可以闻得,不知道傅荣究竟在审视什么,要花如此之长的时间。
他的脸上此时此刻不再有倨傲和不屑,有的是一种脆弱的茫然。
这种情绪原不该在他脸上出现,虽说也不过是一瞬即逝。
不过是对一个来自祁国的来历不明的奴隶,便可以在不禁意之间流露出足以让商瑾清有所触动的温存。
“是陆嘉浠派你来此的?”傅荣问道。
问出这句话之后,忌惮与防范之意渐渐弥漫上来,他与奴隶之间的距离再近不得分毫。
若面前的奴隶是陆嘉浠派来的细作,又或者是袁莫缙的人,也许一步错、步步错。
他将在不久的将来,为人牵制,面临危局。
可他再也不愿意重蹈昔日覆辙,用那种态度对瑾清,未能保护好瑾清是他后悔之事,不愿意让那种遗憾再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