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少宁等了片刻,溢出一声苦笑,“我知道了……可,为什么?因为纪容川吗?”
“不是,不是。”姜琬立刻反驳,“纪容川已经同我没关系。”
阮少宁细细地看着她的神色,姜琬不自然地撇过头去,问:“你总是说要入赘,总不能是真的爱慕我吧?”
“是真的。”
“怎么会呢?我见到你的时候,那么糟糕。”
姜琬想起自己那时候稻草一般的头发、一身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衣裳、一双沾满了油污还粗糙的手,就忍不住摇头。
“糟糕?”阮少宁笑着耸耸肩,“我到现在都记得你为了给我出气,偷偷割人腰带的事。你笑得那么狡黠,让我想起游学时在山林里见到的狐,机灵又好看,这同你穿什么、打扮成什么样没有一点关系。糟糕的是我,我以为初来乍到需要忍气吞声,那些学子怎么欺负我都没还手。其实现在想想很后悔——如果你见到我时我更耀眼些,是不是现在你就更好接受我了?”
姜琬低头看自己的指尖,露出白皙的脖颈,显得柔弱不已,就连推拒的话从她口中说出,亦不太伤人,“也不是……唉,怎么我反而与你说不清楚了呢?我好像没有开窍,就是这心里头啊,对男子一直没有波澜,不只针对你。你心里肯定也明白,我觉得自己不错,可外人看来我如今这样的身份,能招你入赘已经是极好的姻缘,哪有资格挑三拣四。”
听她软软糯糯地解释,阮少宁的心早已经化了一半,另一半则更加坚定了自己要用余生保护姜琬的信念。
“好了,我明白,我可以等。”他伸手拍了拍姜琬的小脑瓜,忍不住笑,“我不急,做赘婿么,总是要多点耐心的。”
他的笑容如春风化雨,引得姜琬不自觉弯起嘴角。
阮少宁竟想,就算娶不到,这样看着她,也很好。
然而这想法还没持续多久,房屋的门忽然被推开,在门口小厮弱弱的劝阻声中,阮谊大步而入。
姜琬回过头去,还没说什么,那张脸已经映入阮谊眼中。
“荒谬……实在是荒谬!”
阮谊痛心疾首,回头先吩咐所有人都守在远处,才关了门斥责道,“一个女子,乔装打扮到男子屋中,可是大家闺秀所为?!”
姜琬小声道:“我本就不是大家闺秀,我的身世先生该听说过。”
阮谊平日里的谪仙气度荡然无存,“好个伶牙俐齿,你可知来这一趟,如果被人发现,不仅仅是你名声坏了,更要坏了少宁的名声!”
姜琬还想说什么,阮少宁拦了拦她,咳了一声,才道:“父亲不张扬不会有人知道,就算传出些什么,没有证据也只能被当做无稽之谈。阿琬视我为挚友,挚友生病她前来探望,正是重情重义的表现。退一步讲,我一个男子,还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
阮谊随手拿起桌上的杯盏就砸了过去。
阮少宁下意识地挣扎起身,挡在姜琬面前。
杯盏在阮少宁的衣衫上打了个滚,落地四分五裂,清脆的响声倒是让屋内三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看着儿子和自己极其相似的眉眼,里面是从前没有的冷漠和坚持,阮谊叹了口气,缓缓坐在了桌边的圆凳上。
“我以前看着纪家那个小郎君不畏天高地厚,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整个青州城属他最能闯祸,心里还有些暗喜,觉得我们阮家门风不错,至少生养出来的儿子是懂事听话的。”
阮少宁一面提防着父亲再下手,一面说道:“恕儿子直言,如果我们阮家真的门风不错,北定侯府现在仍是北定侯府。”
“好,好,你定要为他人在我这里讨个公道,不论我如何陈述利弊你也听不进去,这便罢了。”阮谊指了指姜琬,“你现在还打算如何?叛了父母,带她私奔?”
阮少宁笑,“阿琬未必瞧得上我,父亲可别太高看了。”
这话几乎要把阮谊怄死,姜琬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看着他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实在是弄不明白阮少宁为什么要犟这一口气。
可转念一想,每个人活在世上多多少少都会有点追求,当这追求起了冲突,难免话不投机,渐渐走入死胡同。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那么大,便是亲生父子也避免不了,唯有等待时间流逝,彼此在经历了更多岁月的磋磨后,才能把这隔阂土消瓦解。
然而姜琬想得明白,身在其中的阮谊此刻只觉得一生英名尽毁在了眼前这个儿子身上。
偏生儿子只有一个,他就算再生气,也不能真的把阮少宁赶走。
目光从姜琬身上掠过,阮谊满心厌恶,“出去,从今往后不要再踏入阮家的门。”
姜琬从小受到的白眼比这严重多了,又念及这位父亲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拿自己撒气,姜琬也懒得计较,抬步就准备走,阮少宁却再度开口。
“父亲,她是我的客人。”
姜琬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可阮谊已经听了进去,“你还要怎么样?!”
“如果父亲赶她走,儿子愿意和她一起出去。”
阮谊又随手拿起一个茶盏,抬手想砸过去。
阮少宁严阵以待,却是把自己暴露在茶盏之下,把姜琬守护得严严实实。
等了良久,阮谊起伏的胸口沉静下去,他慢慢把手里的杯盏搁在桌上,脸现疲态,“你们走吧。”
阮少宁怔怔。
“少年意气,其势如云,我老了,挡不了。”阮谊背转过身去,“你母亲身体不好,你心里应该有数,时不时回来瞧瞧,往后的路,你自己走。”
阮少宁还有些不信,从床榻上下来,穿上外衫,对阮谊长揖,“父亲,儿子记得,也请父亲转告母亲,儿子此番出门会另闯出一片天地,请母亲放心养病,儿子会常回来侍奉膝下。”
阮谊不做声,阮少宁又跪下磕了三个头,拿着一早收拾好、却被藏在木箱中的行囊拉开了门。
他回头说:“阿琬,走吧。”
姜琬对着阮谊行了一礼,跟在后面出去。
天光正好,明晃晃的暖阳照在阮少宁身上,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正坐在桌边的阴影中,根本看不清神色。
偏偏那鬓角的斑白十分清晰,阮少宁心头一酸,终是回过头,带着姜琬往外走。
出了阮家的大门,阮少宁长长地舒一口气,又低眉一笑,“没想到真的离开这个家,心里也不是十分痛快。阿琬,你当真不跟我一起走么?”
姜琬摇摇头,小声说:“走不了,我还有应承旁人的事儿。”
阮少宁温文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那我走了。”
姜琬心里也有些不舍,可若真同他一起离去,除了说不清,更像是应承了什么,便只能低头,软软地道:“那你保重,将来不知在哪里相见,只盼望你得偿所愿。”
阮少宁摆了摆手,“早晚还会回青州的,你就当我又出去游学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是再一次摆手,转身走进夕阳里。
姜琬目送他离去,一回身,看见一片衣角从阮府门内闪过。
*
从阮家一路回到自己家,姜琬下了马车,脸上还带着丝丝怅惘,谁知由不得她沉浸在情绪中,棠绣的声音惶恐又凄凉,“姑娘,姑娘。”
藏锋按着她,不让接近,“姑娘,这丫头在门口等了很久,说有要事同姑娘说,奴婢瞧她状若疯癫,不敢允她靠近。”
姜琬颔首,止步问:“怎么了?”
棠绣的嗓子都喊劈了,“梨雪,梨雪真的死了!”
姜琬有些错愕。
闹出了人命?
棠绣还在述说她的见闻,“梨雪被关了几天,放出来的时候人就已经不大好了,走路都打摆子,可凝雨姑娘还是点着名儿让她去伺候,梨雪如果不去,凝雨姑娘就会喊人牙子来将她发卖了。就这么又扛了三天,梨雪奉茶的时候晕了过去,把茶水溅了凝雨姑娘一身,凝雨姑娘说她什么都办不好,扣了三个月月钱,打发她下去了。”
“就是从这日开始,梨雪一时清醒、一时昏迷,奴婢偷摸去照顾她,每每还没有呆多久,就被凝雨姑娘喊走做活儿,没人请郎中,也没人送点药来,梨雪就那么硬熬着,瘦成了一把骨头。”
“她临终前喊了姑娘来着,她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姑娘,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原谅她。”
姜琬立时接话,“原谅了。”
“姑娘……”
“人死如灯灭,不论过往有什么龃龉,尽皆散了,你回去后帮我给梨雪上柱香,也把我这话告诉她知道。”
棠绣狠狠地点了点头,“奴婢会的。”
姜琬默然一会儿,棠绣也默然,最终还是姜琬开口道:“那我先进去了。”
“姑娘。”棠绣有些着急,跪在地上磕头,“姑娘请听奴婢一言,奴婢知道自己和梨雪都欠着姑娘,但那地方真的不是人呆的,奴婢想……想回来跟着姑娘。”
饶是藏岳一贯不置喙主家决定,此刻也忍不住提醒一声,“姑娘别太心软了,这种人有一就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