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向和气的阮少宁仿佛铁了心,“阿琬,你回家,这与你无关。”
“你只要说一句不娶我就好了,本来么,独子入赘,很难有父母能接受的。”姜琬苦口婆心地劝,“阮先生年纪也大了,何必在这种事上杠着?你忍心看他头发一点点白下去?”
“不仅仅是为了这个。”阮少宁抬头,直直看着阮谊,“我身为人子,自然不能说父亲的不是,可当父亲所为与家训不符时,做儿子的不知是该坚持本心,还是同流合污!”
“放肆!”
身为先生,阮谊随身带着把小戒尺,此刻抽出来就打在了阮少宁的头上。
这一下力道不小,旁边的姜琬吓了一跳,“先生别……”
“逆子,当真是逆子!”
阮少宁仍挺直着脊梁。
阮谊的戒尺又打了下去,姜琬拦不住,眼睁睁看着阮少宁的鼻血流了出来。
书院里都是读书人,讲究个体面,便是碰见再顽劣的学子,先生们都不会打脸,阮少宁这是破天荒头一遭,就连想要看热闹的小童们都跑得远远的。
“阮先生。”姜琬鼓起勇气阻拦,“这样的心结靠打解不开,还是把少宁带回家去,好好说说吧。”
阮谊不答——他这样的身份,本就不需要去应答姜琬的话。
“本来我并不想多言,但先生这样恼羞成怒,不知道还会对少宁造成什么伤害。”姜琬索性也豁出去,“少宁和纪家小郎君本是极好的朋友,现在因为您的所作所为,他连朋友都无法面对,想讨个说法又有什么错?”
“孩子气的话。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比朋友之情更加重要。”
“先生若觉得我们孩子气,大可给我们讲讲,要是不想给我讲,给少宁单独说明白也是好的,可先生偏偏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方式。可能先生没有发现,少宁他已成长,在很多人眼里他都能独当一面了。”
阮谊拿戒尺指着,“你问问他,就算我同他说,他能听进去?”
姜琬看过去,阮少宁其实早已不忍姜琬一直陪在这里“罚站”,终是点了点头。
阮谊立刻道:“那还跪着作甚,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起来随我回去。”
眼见父子俩慢慢走远,姜琬这才咂摸过味儿来。
合着这做爹的是故意来这么一下子,既惩戒了儿子,又接过了姜琬递过去的台阶,父子俩有什么话,背过人去好好讲清楚,事情应该就了了。
这就是有亲爹的好处,姜琬一边羡慕着,一边上马车回了家。
才到门前,就看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棠绣拧着手挪过来,怯怯地喊了声,“琬姑娘。”
姜琬有阵子没见她,这会儿也没有驱赶,只是客客气气地说:“怎么得空来我这里?”
棠绣眼眶红了,“求琬姑娘帮忙,救一救梨雪。”
姜琬蹙眉,“梨雪?她怎么了?”
“梨雪因为在主家面前说错了话,被打得半死丢进柴房,主家不允许旁人去管她,奴婢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求姑娘帮忙想想辙,总不能就这样看着梨雪丢一条命……”
姜琬默然片刻,才斟酌地道:“你和梨雪的身契都在姜凝雨手里,我如何能插手这种事?”
“姑娘一向聪敏,定有可以救梨雪的法子。奴婢知道,这要求太厚脸皮,但奴婢和梨雪情同姐妹,如果梨雪真有个三长两短,奴婢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姜琬忽然问:“我与你们,就不算情同姐妹吗?”
棠绣目光躲闪,“当然,当然也算,姑娘同奴婢们度过的日日夜夜,奴婢们一刻也没有忘记,可姑娘毕竟,毕竟不会因为身份被揭穿而死,奴婢也梨雪也想过在那之后暗中接济姑娘,绝不至于让姑娘流落街头。”
姜琬拦住想帮她说话的藏岳,低眉一笑,“你瞧,在你心里,我只要不流落街头就已经很好了,我拼死守护的一切不算什么,我从云端跌入泥里也不算什么,棠绣,你又何尝真的把我当做姐妹?我觉得咱们不能再见面,也不能再多说话,不然从前那点子情谊都要消磨掉了。”
棠绣咬了咬牙,眼见着姜琬抬步就要进门,“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哀声切切,“求姑娘救命,奴婢笨嘴拙舌不会说话,但奴婢没有那个意思,奴婢和梨雪真的是走投无路了,还请姑娘怜惜一次!”
姜琬停步,良久才说:“你先回去罢。”
藏锋早等在里头,听道这话赶着上来接书箱,把自家姑娘往里引。
棠绣的声音愈发凄婉,可是姜琬知道自己不会回头。
*
随着天气渐暖,京城里的局势似乎也渐渐缓了过来,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二皇子在给先皇发了丧后,开始筹备自己的登基大典。
因着嫡皇子一直没找到,太后也没有其他说法,朝中立嫡一派的大臣们到底偃旗息鼓。
大概是对自己掌握了局势很满意,二皇子松散了些许,连带着青州这里的气氛也不再那么紧张,凛山书院的学子们开始议论朝政,可向来能够针砭时弊的阮少宁彻底沉静下去,不论旁人怎么劝,他都不发一言。
姜琬视他为友,自然担心,可是几次想凑过去问问,阮少宁都故意避开。
只不过从一些细枝末节上,姜琬看得出他过得不太好。
日落西山,阮少宁回家,才进了府门,就见阮谊持藤条背手站在廊下。
阮少宁不发一言,直挺挺地在他身后跪下去。
阮谊问:“还没有想通?”
阮少宁摇了摇头,“请父亲责罚。”
阮谊长叹一声,藤条起,一下一下抽在阮少宁身上。
阮少宁不发一言,微微咬牙,脸色沉沉,等十下过去,他站起身来,颤抖着躬身行礼,“今日责罚已毕,儿子告退。”
竟已是轻车熟路的模样。
阮谊看他走了两步,从鼻腔里冷哼出一声,转身进了屋。
里面阮少宁的母亲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只一缕幽幽的气息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阮谊在她身边缓缓坐下,一身怒气尽泄,只留老去后的颓然。
“我们那儿子是铁了心想娶姜家那个养女,我怎么可能让他入赘?他这分明还是在和我们赌气。”
“是,当年在姜家那件事上,我推波助澜了,如同对如今的纪家一样,这是站在我的立场必须要做的事情,我没什么后悔,但我们这个儿子啊,从小养出一身正气,又太重情意性情倔强,他心里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可就是不能接受。”
“你当我不知道?他不是赌着一口气要违逆我,他是想替我还债!”
“可我是做爹的,天塌下来也该由我顶在前头,一天一顿藤条都没法叫他回心转意,你说我还能怎么办,难道就允了他去娶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孤女?”
……
阮少宁也知道自己母亲的身体近来不好,当着她的面时,总是尽量不与父亲起冲突,可是看到母亲一日日衰弱下去,他实在不好受。
也许这就是惩罚,是老天爷对他们家卖友求荣的惩罚。
二皇子登基事宜已经紧锣密鼓地操办起来,阮家的前程日渐清晰——阮谊很快要被召入京,成为未来皇帝的左膀右臂。
世人拜高踩低,虽然明知道阮家荣耀从何而来,也愿意去奉承追随,本来堂堂阮家名声在外,素日里就有不少人前来拜师,现在更是门庭若市。
阮少宁更加消沉下去,而每日受罚也叫他吃不消,谁也没想到,他竟会在书院里直接昏厥过去,引来众人围观。
姜琬担心不已,想到先前阮少宁来看她的方法,收买了阮家请的郎中,扮做小药童混进去。
郎中把了脉,很知趣地说只是身体要调养,只不过有味药引需要自己盯着放进去,让小药童在这里守着,他亲去熬药,屋内便清净下来。
姜琬凑过去,低声问:“怎么就弄成这样子。”
阮少宁早看出是她,笑着说:“不讲这些,你来看我,我很高兴。其实我并无什么病痛,不过是心里不大痛快。”
“外面都传你们要去京城了,那地方到底比青州好多了,你亦能施展开来,这是好事。”
阮少宁摇摇头,忽地压低了声音,“我只讲给你听——我不打算去京城。”
姜琬怔了怔,“你独子留在青州?你爹娘恐不同意。”
“我另有去处,就算是为家中再谋一条出路。”阮少宁温和笑笑,“既然你来了,我也想问问你,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姜琬没想过,下意识地否定,“这怎么可能呢?你我虽是好友,可外人看来孤男寡女,处处不便。”
“那就结为夫妇,夫妇同游,自然不会有人说三道四。”阮少宁的一双眼眸虽有疲倦,可说起这件事,莫名生出几许期盼,“我仍不改先前的话,我愿入赘,只看你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姜琬已经拒绝了他一次,不好意思再把伤人的话拿出来说一遍,只默然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