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少宁确乎清瘦了好些,闻言只说:“这些日子你遭逢大变,按说我应该帮你一把,但……罢了,没帮上就是没帮上,我不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今天等你,是厚着脸皮想问问你,现在可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出力的?”
“都拾掇好了,我现在一日比一日好,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
说来也怪,从前两个人碰到一处总是有许多话要讲,现在却似有些尴尬,阮少宁迟疑了一下,开口问:“容川……容川过得如何?我一直没有登门去纪府看看,也没有去打听他的消息。”
“纪小公子应当过得不错。”因不知道纪容川是否愿意告知阮少宁自己的行踪,姜琬不好说实话,只含混带过去,“说起这个,你们之前情谊不浅,你父亲忽然对定北侯府下手,想来你身处其中,也十分煎熬吧?”
阮少宁勉强一笑,“原来我父亲出卖朋友之事连你都知道了,是容川告诉你的,还是沈大娘子?”
姜琬的心往下沉了沉,看来阮谊陷害纪衍,果然是真的,一时没有答话。
阮少宁又说:“实在是各为其主,我阿爹有自己的考量,并不会因为旁人的劝阻而动摇分毫,他认定嫡皇子软弱,不是可造之材,如果二皇子登得大位,必然会平扫西北,还天下太平。当然,我并不赞同他的看法。”
姜琬沉吟片刻,“是啊。所谓平扫西北,百姓们真会觉得这样是太平么?”
“阿琬……”
“罢了,这样的问题光靠说,一辈子也说不出个结果。少宁,你心里有什么想法,该自己和容川说说。”
阮少宁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藏岳,藏岳很识趣地往后退了几步,阮少宁便说:“我会的,只不过我今天有要紧话与你说。”
“但说无妨。”
“如果我能入赘,”阮少宁灼灼盯着她,“你愿意么?”
姜琬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整个人都呆在原地。
阮少宁看着那神情就心软,弯着嘴角温文一笑,“吓着你了。”
“我之前就说过,这样的玩笑开不得。”
“不是玩笑,我对身处阮家已经厌倦,入赘之事也是思虑良久才下定决心,现在过来讨你一个说法,你若同意,咱们就按规矩一项项来。”
“少宁,你是独子,又具龙章凤姿,将来是要光宗耀祖的,不论你对我有什么心思,又为了什么对阮家厌倦,都不能胡乱行事。”
“我从不胡乱行事。”阮少宁深吸一口气,“我见过你落魄之时,你亦见过我被人欺负的模样,我们彼此之间深知对方的不堪,更能互相照顾扶持,走在这肮脏浊世。现在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对我,究竟有没有情意?”
姜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要说情意这种东西,她从来没有妄想过,世间男儿多薄幸,她跟着人牙子摸爬滚打那么久,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赌输了身家卖妻的有不少,富贵人家随手买个妾室的也有不少,她姜琬何德何能,凭什么觉得阮少宁纪容川这样的人能为她始终如一?
但她到底与眼前这个人做了多年好友,清楚地知道他是如何好脾气,心又细,即便将来纳妾,也会尊重发妻。
更何况他决意入赘,且不说找入赘的规矩阮少宁不能纳妾,便是以后阮少宁飞黄腾达了,也绝对摆脱不了姜琬这自立的小小门户。
子孙们以姜琬为尊,家中大小事务都由姜琬来定。
怎么看,姜琬都赚了。
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倒是把阮少宁在旁边晾了好一阵子,良久,她终于回过神来,露出一副娇娇软软的笑容,“没想到你竟这样执着,其实我对你,谈不上什么情意不情意,但若是凑在一处过日子,也不是……”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拢了拢袖子。
这么一拢,忽然摸到袖袋里一枚玉佩。
因为她那小小的地方就两个小厮看守,又是才来没多久不知根底,姜琬习惯于将一些极其贵重的首饰带在身上。
这玉佩是人家给的,自然更不能丢失,姜琬日日都揣着。
就这么着,她想起来纪容川那天信誓旦旦地说“两年”。
嘴边的话打了个转儿,竟成了别的,“本来也不是不行,但我现在还不着急想这件事,毕竟婚丧嫁娶,都是人生大事嘛,若不然……”
一句话还没讲完,忽听得身后一声沉稳的呵斥,“少宁,你在做什么?”
在书院这么久,姜琬已经知道来者是谁,赶紧回过身行礼,“见过阮先生。”
阮谊缓步而来,对姜琬的见礼只是轻轻“嗯”了声,并不多给一记眼神,只是对着阮少宁又问一遍:“你在做什么?”
阮少宁微低着头,回道:“回父亲话,儿子在做自己想做之事。”
阮谊漠然道:“想做之事?天下有几人能肆意而活,少宁,我一贯纵容你,但你也莫要太任性。”
阮少宁拱了拱手,“儿子从小到大都没有任性过,当初游学是听父亲之令,回青州也是听父亲之令,就连几时科考、几时娶妻、几时生子,父亲都给儿子安排好了。唯有这一次,儿子经过深思熟虑打算从心而活,如果父亲不允,儿子只能先把事情做成了,再来向父亲请罪。”
“跪下。”
阮少宁似乎有些不信,“父亲?”
“我让你跪下。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放弃其他所有只为一时痛快?”阮谊声音威严,看着旁边神情有些焦灼又有些尴尬的姜琬说,“老夫在这里教子,让姜姑娘看了笑话。”
“阮先生哪里话,在这书院之中,先生不论怎么罚我们,都是尽了教导职责。”姜琬踌躇道,“就是阮公子一向温文,更不会对先生有所不敬,还请先生明鉴。”
阮谊恍若未闻,看着跪在地上仍挺直身板的阮少宁,问:“知错了吗?”
“不知。”
“那就一直跪在这里,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起身回家。”
“儿子无错。”
“你要嘴硬,就跪在那一片碎石子儿上。”
姜琬惊了,这是亲爹?
阮谊挥挥手,旁边又想看热闹又怕被斥责的小童赶紧过来,低头问:“先生有什么吩咐?”
“搬把椅子过来。”
椅子来,阮谊平静地坐了下去。
阮少宁就那样跪着,眼见日渐西斜,飞鸟入林,姜琬想走,又觉得这出戏本就是给自己看的,总得分说明白。眼下只站在一旁就觉得腿酸,何况阮少宁那样直板板地跪着,终究是有点不忍心,她再度开口。
“阮先生,恕学生再多一次嘴,您这次罚少宁究竟是为着课业上的事情,还是为着方才他顶撞您?”
“有什么区别?”
“据我所知,少宁的课业一向很好,先生没有为此罚他的道理,而他方才顶撞先生,是因着家事。”姜琬轻言细语,“如果是家事,为什么先生不回家再教导呢?若为了杀鸡儆猴可不值当——我只是个外人,他却是您亲生儿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实在赔本呀。”
她说话俗气,阮谊更加不喜欢,眉头拧了起来,看起来十分严肃,“既是教子,你身为晚辈,也不该插嘴。”
“那小女这就告辞了。阮公子本有才名天下皆知,如果因为这种事被冠以‘不孝’之名,也不知将来仕途会不会被影响。”姜琬叹口气,又小小地“啧”了两声,带着一副很惋惜的神情准备离去。
阮谊摇了摇头,忽地问:“少宁,你就瞧中这样的人?你看看她,可是能跟你同甘共苦的女子?”
阮少宁道:“我想求娶一个人,只因为我心中有她,不为了让她跟着我一起受苦。”
“可人生起伏跌宕,你身为独子想要入赘本就大逆不道,现在被人勾了魂一条道走到黑更是不忠不义,如我还有一子,必与你断绝这父子关系!”
姜琬忍不住了,“什么勾魂不勾魂,阮先生这话未免太过了些,我与少宁一向是君子之交。”
阮谊拂袖背转过去。
姜琬偷偷看了阮少宁一眼,低声问:“怎么就到了这地步?”
“没什么,天色渐晚,你先回家。”阮少宁的语气很温和,眉眼坚定。
“可是……”
“有什么不好说给她听的?姜姑娘,事到如今老夫就和你直说了吧。我阮家就这么一个孩子,他若入赘,将来我与他娘如何自处?你可知道他这些时日鬼迷心窍的模样?”
姜琬茫然。
“为了娶你,他同他母亲闹得无一日宁日,现在他母亲已卧床不起,只抓着我的手说,万万不能让他犯糊涂走上不归路。”阮谊叹了口气,“老夫的年纪也大了,养少宁这些年心境早已不复从前,到了如今,是打了打了骂也骂了,少宁仍不悔改,姜姑娘能不能帮个忙,劝劝他?”
姜琬吃软不吃硬,看着阮谊两鬓已有些斑白,实在不忍心,走到阮少宁身边道:“为什么闹成这样?不单单是为了我吧?少宁,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