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是住在京郊,虽然靠着京城,可家中贫穷,我又是个女儿,出生后爹娘连名字都不愿给我起……你们以为我愿意要‘姜琬’这两个字吗?偷偷和你们说啊,如果没有‘姜琬’,我都不知道我应该姓什么叫什么……”
“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去世了,我被亲戚家收养,那段记忆已经很模糊,只知道他们都喊我‘赔钱货’,后来稍稍长大了些,能干活了,亲戚就把我卖给了人牙子……”
“人牙子手里有个饭铺,我帮着打杂,见过很多很多人,三教九流,达官显贵,他们有些人对我客客气气,有些人辱我骂我,不过也是因为他们,我这嘴皮子总是比同龄人利索些,也学会了扮柔弱。唔,对了,我还帮当时去游学的阮少宁偷偷出气,他觉得我厉害极了,就这么着,才有了交情。”
“你问后来又怎么了?嗯……后来人牙子犯了别的事儿被官府抓了,我没地儿去,做了乞儿……我记得他们捡我回去的那一天,天气特别好,那个风很轻柔,就像是阿娘的手……他们捧着我的脸看了很久,笑得特别特别开心,他们让我穿上柔软的衣裳,说以后我就是姜家的独女,尊贵得紧,没人再能欺负我。他们要我忘记过去,告诉自己从小就是在姜府长大。”
“我记得很牢,阿爹阿娘的话我一贯都记得很牢,我怕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他们失望,但他们一直夸我,说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知道阿爹读书厉害,心里也渴望他教我念念书,可他没有……听说他对大多数人严厉,尤其是一些慕名而来的学子,但他对我总是很宽容,不管犯了什么错都不会责备一声;阿娘亲手给我梳头,给我穿衣,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我还以为他们是真心的。”
姜琬的嗓子有些哑了。
藏锋慢慢地抬起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
她和藏岳都没有爹娘,但好在她们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指望,沈氏对她们好,她们忠心以报,这就够了。
姜琬的眼底都是血丝,“吴慕贞提醒过我,纪容川也提醒过我,他们都说没有哪个爹娘会让孩子为了家产拼命。我不信,我总是不信。”
藏岳在一旁小声说:“之前沈大娘子就说过,人不怕没得到什么,就怕本来得到了,偏生又失去,姑娘也是为此伤心。”
“我才不为他们伤心……我不能为他们伤心,不值当。”
说是这么说,这样被哄骗着帮他人做嫁衣的委屈,终究是涌上心头,鼻头一酸,眼前便朦胧起来。
她仿佛看到多年前在酒肆里帮工的小丫头,羡慕地看着门前路过的一家子,父亲把孩子抗在肩膀上,母亲在一旁摇着拨浪鼓,逗得孩子笑个不停。
如果出身可以再好一点,如果亲生爹娘可以多活几年,如果她也能得到疼惜……就是用命去交换,又有什么不可以?
就在外头鞭炮声大作之时,姜琬手里的酒盏握不住了,跌落在桌上,那颗小脑袋也直接往桌上一磕,好在藏锋及时伸手,帮她垫了垫额头。
她口中只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为什么她说谁的命都是命,却没有做到呢?”
藏岳深深叹气,比了个手势,两人便一左一右,将姜琬扶上床,盖好了被子。
*
接下来的日子,姜琬就像是忘记之前的伤心事,从大年初一起就打起精神找宅子,找到初八那日,终于在纪家左近觅得一处还算满意的地方。
她太想有个家,所以几乎没有杀价,就寻了保人付了银子,到得正月十三那日,她已带着藏锋藏岳搬了进去。
主仆三人都是从来没有自己当家做主的,眼下才到了新家,只觉得处处都要操心,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空去想别的。
第一天好不容易收拾了一半,第二天正早起后匆匆用了早膳,正挽着袖子准备继续拾掇,忽然听见有人叩门。
藏锋眼睛一亮,似乎知道是谁来了,赶紧去开门,姜琬有些疑惑,直起腰看过去,只见大门外正站着纪家的沈大娘子。
她身后的丫鬟手里提着东西,再后头两个小厮提着个红木打的大箱子,一股脑地涌了进来,小院儿里瞬间热闹起来。
姜琬手上拿着抹布,正往下滴水,着实有些局促,赶紧放到一旁,在粗布衣衫上蹭了蹭手,行下礼去,“见过沈大娘子。”
“起来吧起来吧,都这样的时候了,还遵什么礼数。”沈大娘子抬了抬下巴打量四周,那神情,倒是同纪容川如出一辙,“你这宅子买得小了些,好在只是你一个小姑娘住着,太大了显得孤单。我想你匆匆搬出来,肯定没带什么东西,特吩咐人捡了些小玩意儿过来,你摆在房里,权当是添添人气儿罢。”
姜琬愣了愣神,“沈大娘子如何得知我搬来这里?”
“看来你这些日子心里头放着事儿,对外界一概不知……青州城都传遍了,说你原不是姜大人的亲生孩儿,现在亲生孩儿找了回来,又有姜氏耆老们认定,所以你就被赶了出来。我特特地打发人四处寻你,那天大街上正好碰到藏锋,她告诉我你预备着搬来此处。”
说到这里,沈大娘子“哼”了声,很不屑的模样,“姜家算个什么,还以为旁人很稀罕住在那里吗?要我说你这是求仁得仁,出来得刚刚好。”
姜琬苦笑,“原来整个青州都知道了,看来他们为了不让我回去,专门把消息宣扬出来。”
“又不是个香饽饽,还以为人人都要抢呢。不说这个了,我想着你在此独居,定然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所以过来瞧瞧还需要添置什么,我打发小厮去买了来。”
姜琬心中感念,脸上不□□露出些许感动的情绪,沈大娘子连连摆手,“得了,你这丫头啊,之前明里暗里帮着纪家,我心里清楚,虽然我算个长辈,可没必要端着身份,你待纪家的好上下都记得,一切你不好出面的都可以来找我,听见没?”
姜琬使劲点了点头。
而沈大娘子果然也用了心,她给姜琬带来的东西都是女子闺房里常见的,大到花瓶摆件儿,小到一罐胭脂一个菱花镜都有。
纪家两个儿子,这些东西看着又新,想来是沈大娘子这几日专门去买的。
姜琬没再多说什么,只暗暗记在心里。
小宅子里的日子就这样慢慢过了起来,姜琬有藏锋藏岳照顾,本就足够,之后还买了两个粗使的小厮来,做看家之用。
姜琬每日除了去凛山书院,就是到手头上的几个铺子去看看,本来甚是安宁,但自从姜凝雨开始大大方方地入书院读书,这份安宁就彻底被打破了。
不知道谁在背地传,说这姜琬明明是姜家养女,却从来不同人说明,眼下顶着姜凝雨的名头进了书院,还拜了刘老先生为师,身份被戳穿后也不愿离去,实在是很不要脸。
姜琬不去搭理,每天只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从书箱里翻出一些吓唬人的小虫,她假装尖叫两声,背过人便徒手抓出来丢到一旁。
如果只是这样的恐吓,姜琬觉得自己能抗。
但是在姜凝雨心中,这些小小的惩罚,根本不算什么。
姜琬分走她一半家产,当初为了让吴氏帮着布局,她还承诺了等事成后再分给吴氏一成,如今满打满算,姜琬手头上的比她还多些。
凭什么?
眼见着姜琬成日在面前晃悠,姜凝雨心里的那把火仿佛越烧越烈,连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忍不住,爆发出来。
姜琬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偶尔对上姜凝雨的眼神也有些暗暗心惊,唯有更加谨慎小心,处处避让。
这一日已经是长河消冻,春天悄临,姜琬记下先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把桌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收到小书箱中,忽然听得左近有人低声啜泣。
那声音很熟悉,姜琬抬头,目光寻觅过去,竟是跟在姜凝雨身边的棠绣。
似乎感受到姜琬正在看着这边,姜凝雨面上微有不快,又呵斥了两句,棠绣赶紧擦了擦眼睛,不敢再出声。
姜琬一脸漠然,并不在意,起身准备走,姜凝雨却主动过来,微笑着问道:“明天先生让我们作诗,你可都想好了?”
姜琬摇摇头,“我不太会,只听大家作便是。”
“也对,阿爹没空教你这些。”姜凝雨想了想,又说,“不然我帮你吧,免得旁人说闲话。”
“能有什么闲话?”
“你先前拜师刘老先生时说自己没读过几本书,后来果然也跟不上大伙儿,阿爹活着的时候人人都赞他是天纵英才,你连作诗都不会,旁人只会说阿爹眼光不好,收你做养女。”
若是那暴躁脾气的人听了这话,恐怕要怒道“这养女不做也罢”,姜琬却甚是平静地说:“有没有可能,你父亲的眼光就是不好?”
姜凝雨眼神微变,“放肆,竟敢妄议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