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迟疑地说:“春满居……是将来凝雨回来了要住的地方,总不能由得她这样乱来,我还是着人去看看。”
崔凝雨微微一笑,“大伯母,春满居那种地方,我如何能住得下去?”
吴氏面色尴尬,“是,是我忘了,你是金尊玉贵养大的,怎么能和那小孤女住同样的地方。我会另择他处,拾掇妥当,等你搬过来。”
“重新建一处院落罢,整个姜府都没有什么好地方。”崔凝雨很是爽利,“我瞧着东南角就不错,大伯母早日寻人来破土动工,在院落建好之前,我还是先住在崔家。”
吴氏脸色微沉,回头看看姜诚德,“这样不大好吧?”
“是啊,你既然已经认祖归宗,还是得住到家中来,要不然就先住去璎儿那里,凑合凑合……”
“大伯父,我爹娘教过我,人生不能凑合,如果一次次降低自己的底线,将来谁都敢来欺压。”
“喔……那你的名字也还是要改改,这‘琬’字是二弟给你取的,不能随随便便就给了他人。”
崔凝雨看起来很大度,“无妨,姜琬似乎很宝贝那个名字,给她无妨,名字不过是身外之物,我既受崔家恩惠,‘凝雨’二字还是不换了,只是姓氏换作‘姜’便可。”
吴氏忍不住问:“这也是二弟夫妇教你的?”
姜凝雨颔首,“爹娘的意思是,我过的顺心平安,比什么都要紧。”
姜诚德提了两个建议,都被一一驳了,瞬间感觉有些头大,这个新出现的侄女儿,似乎比之前那个更难相处。
吴氏也隐隐感觉到这是姜凝雨给他们的下马威,但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只盼着姜凝雨之前承诺的一成家产能尽快分给他们。
且说姜琬那头,才出了花厅,就看到藏锋藏岳两个人满目关切地等在那里。
看到姜琬后,她们赶紧上前,接过姜琬手里的箱子,低声问:“姑娘没事吧?”
姜琬摇摇头,“没事,只是要苦了你们,今天跟着我搬家。”
藏锋愣了愣,藏岳问:“搬家?”
“是,姜家住不了了,今日赁宅子也来不及,咱们找个客栈先凑合几天。我知道这实在是太委屈你们,等找到了宅子安顿下来,咱们再好好商量将来,如果你们愿意回纪家,或者寻了更好的去处,我就放了你们的身契……”
她一边走,一边絮絮念着,藏锋低着头,第一次打断了她的话,“姑娘,奴婢不会走的。”
藏岳道:“奴婢也是。”
藏锋笑着说:“跟着谁不是跟,奴婢当初被卖到到定北侯府时,就已是没家的人,侯爵娘子待奴婢恩重如山,所以那会儿侯爵娘子要挑人来服侍姑娘,奴婢主动站出来说愿意为娘子分忧。”
藏岳接着往下道:“奴婢和藏锋的情形差不多,其实心里清楚,过来后只不过是背靠定北侯府帮姑娘镇场子,但没想到同姑娘相处这么久,心里头早为姑娘的人品折服,不说别的,只为着姑娘说通了二公子、让侯爵娘子宽心,奴婢对姑娘也会死心塌地。”
姜琬没想到,最终陪在自己身边的竟然会是她俩,忍不住鼻头一酸,缓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就先这么讲定了,我们收好东西就去找客栈,总得把这个大年夜好好过完不是?”
*
不知是不是为了照应年节的喜庆,到了亥时初刻,天空开始飘落雪花,姜凝雨从马车上下来时,崔府的小厮还硬扛着冷风守在门前,看到二姑娘,赶紧上前行礼。
“主君担心姑娘出事,特让小的们等在这里,说若是姑娘回来了,赶紧通报一声。”
“嗯,让爹爹操心了。”姜凝雨一面说,一面往里走,“这顿年夜饭我不在,想来大家都很松快?”
小厮不敢胡乱答话,低着头道:“小的只是守在外面儿的,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形。”
姜凝雨冷然笑了笑,往前走了十余步,刚过了月亮门,里头崔凌雪出来,脸上挂着叫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二妹回来了,此去姜家,还都顺利吧?”
姜凝雨道:“顺利,不出意外,姐姐很快就可以不用再面对我了。”
崔凌雪“嗯”了声,“那对你我来说,都是好事。”
姜凝雨想了下,掀掀手,让小厮丫鬟们都退下,这才说:“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姐姐能对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孤女掏心掏肺,却一直对我不假辞色,论身份论本事,她处处不如我,姐姐是个聪明人,不该做出这样的选择啊。”
崔凌雪直截了当地回道:“因为比起你来,她更像个妹妹。”
姜凝雨想上去挽她的手,崔凌雪直接走开两步避开,脸上的漠然更加明显,姜凝雨便摇了摇头,“姐姐还是视我如蛇蝎,其实我一直都记得,刚来崔家的时候,我怯生生地去拉姐姐的手,姐姐却直接将手抽了回去,如果那一刻姐姐挽住我,我一定会很像个好妹妹。”
“你不会,你打心眼儿里就是自私的。”顿了顿,崔凌雪的声音沉下去,“你们姜家上下,除了被捡来的那个小孤女,全都自私得厉害,还好那丫头并未沾染姜家习气,否则姜家真是烂透顶了。”
姜凝雨盯着她,“姐姐这话过分了,你心里清楚,崔家本就欠了姜家一份情,我住到你家,算什么自私?”
“是,当年崔家因着一桩生意闯下大祸,是你父亲奔走帮忙,让崔家幸免于难,但这么多年你平心而论,我崔家暗中给了姜家多少好处?所谓你父亲挣下的家产,有多少是直接从崔家拨过去的?我们已尽力在还。”
姜凝雨不屑,“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何况我父亲对你们是救命之恩,给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救命之恩……就该拿我妹妹的命去抵吗?”崔凌雪上前一步,一把攥住姜凝雨的袖子,“她那时候才十岁不到,偏是运气不好,与你年岁相仿,你父亲直接一瓶鹤顶红送来我家,这同直接往人心窝上插刀子有何分别?!”
姜凝雨却无动于衷,“只是一个小女儿的命就可以换全家躲过灭顶之灾,真正算下来,不该是你们赚了?”
“赚了……”崔凌雪怒极反笑,“人命也能这么算?姜琬,你真的是没有心肝的人。”
“我只是改了姓,仍叫‘凝雨’,‘琬’那个字代表我的过去,多多少少有些晦气,既然那小孤女喜欢,我送她便是。”姜凝雨嘴角弯起轻笑,“我不改名,也能纪念下从前的崔凝雨,这很好,对不对?”
崔凌雪捂住胸口,冷冷道:“我庆幸自己从来没有接受过你,因为你实在让人恶心。一想到我妹妹的死是为了救你这样的人就觉得不值。如果早知道当初受你家恩惠会让我们走到这个地步,我宁可死在那时候。”
姜凝雨问:“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不算自私了?你想死,你爹娘也想死?”
“他们活在对妹妹的愧疚里,一直以来生不如死。”
“那你们还真是有趣儿,又想保全一家子,又想什么都不付出。”
“我们怎么没付出。听闻姜家有难,我阿爹几个晚上睡不着,也想过把妹妹送去不为人知的地方,让你来代替她活下去,可你们直接把事情做绝,踩着人血活下去……”
“姐姐太固执了,再说下去也是无益。不论你怎么恨我,崔凝雨她都回不来,你要是喜欢认那个小孤女做妹妹,尽管去,总归从今往后你我河水不犯井水,做不成姐妹也没必要做敌人。我这些话姐姐可以在心里好生掂量掂量,别浪费我一片苦心。”
崔凌雪看着她走远,那些翻涌的情绪终究被死死压下去。
其实也没错,事已至此,她再发脾气也换不回妹妹的那条命,所以她总要求自己活得不出一丝错,以为这样就能慰藉失去幼女的母亲。
但事实上,一条性命无论如何都没法替代另一条性命。
今夜很多人无眠,只是对于崔凌雪和姜凝雨来说,再怎么置气吵闹,好歹都有个安身之所,姜琬就没那么好运了,从姜府出来,当真是天地之大,不知何去何从。
这个时候就连客栈都不想开门,只有很少的几家为了赚钱点着幽幽几盏灯,姜琬带着藏锋藏岳一家家问过去,终于在飘落的雪花变作鹅毛大小前找到了一间空房。
姜琬要了几壶酒,给她们一人分了一壶,自己揽了三壶在怀,又要了几碟小菜,虽然厨子对年三十还要做活儿这事儿很不满,但看到姜琬给出的银子,到底把满嘴的骂骂咧咧都咽了回去。
“春满居虽然不好,但好歹算个家,这里肯定不如姜府,先凑合几天。我知道你们走了这一路,身上冷得厉害,赶紧喝些酒暖一暖。”
说着,她自己斟酒,仰脖一饮而尽。
藏锋和藏岳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担心,但心里也知道,姑娘这次是受了大委屈,如果再没个口子发泄,人都得憋出病来。
酒一杯杯下肚,姜琬一开头还觉得喉头辣辣的,后来就觉得这真是个好东西,昏昏沉沉的状态,直让人忘却过往,可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些过往已经被她自己从口中无意识地吐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