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容尘瞪他一眼,方缓缓说道:“当今陛下子嗣众多,又个个得大儒教导,才干不分上下,偏偏皇后所生嫡子行七,对于上头的几个兄长来说,还是小了些,偶尔奏对也不尽人意,我们兄弟之间说句妄揣圣意的话——陛下多半是不想立嫡。”
“不想立嫡就不立嫡,身为帝王,这点事儿还做不得主?”
纪容尘一贯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在这个弟弟面前,他总是动不动就想打人,“你懂个什么?定北侯府在我朝屹立多年不倒,难道只靠军功和那么些许运气?从祖辈开始,我们就与朝廷盘根错节,有扯不清的关系了。”
纪容川怔了怔,“那……那我们家现在与哪位皇子牵扯最多?”
“定北侯府从未在人前表明过态度,但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支持二皇子。因着二皇子的外祖父与你我的祖父曾同上战场,结为异姓兄弟。”
“听大哥的意思,我们实际上并不站在二皇子那头。”
“二皇子铁腕手段,若在乱世,必是征战杀伐的君王,可现在大晋百姓求的是休养生息,阿爹虽然是武将,但也希望边关莫起战事,所以实际上定北侯府从很早开始,就站在了立嫡的那一派。”
“皇后一族同我们有瓜葛么?”
“真论起来也是有的,只是不那么明显,里头关系错综,说起来又是一大篇话,你只需知道立嫡的那一派大臣很多都与我家颇有渊源便行了。”
纪容川听到这里,还有些懵懂,“那么大哥与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想让你去从军。”
纪容川之前听父亲漏出过一点这样的意思,其实对于舞刀弄枪之事他并不反感,也深知人该吃些苦头方能成长,但母亲一味拦着,还说如家里有人再提,她就大棒子打了人出去。
久而久之,他也渐渐淡忘。
现在大哥冒着违逆母亲的风险私下里专门同他说,纪容川的神情一下就凝重了,“朝廷里的形势对于我家来说很不好么?”
纪容尘颔首,“很不好。陛下对嫡皇子百般不满,暗中打压,对于支持嫡皇子的大臣,从五年前陛下就开始慢慢拔除,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了定北侯府。”
纪容川皱了皱了眉,纪容尘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既然如此,我们对陛下表表忠心,急流勇退?”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为了一个未知的未来赌上我们这一家子,嫡皇子也好,二皇子也好,我们独善其身也就是了。”
“若真能独善其身,我还同你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容川,事已至此人人都无法抽身,你知道为了保住嫡皇子,保住定北侯府,立嫡一派的大臣们付出了多少吗?”纪容尘说到这里,肃容起身,“现今算上他们的家人,已经死了三十余口,流放一百四十七人,其余笞刑、入狱者不计其数,只不过为了维护皇家的体面,罪名都不相同。”
这样的数字,听起来实在太过冰冷,以至于纪容川的眉头蹙得更深,半晌只问出三个字。
“为什么?”
“因为人生在世,总是会有心之所向,比如你所向往的或许是诗酒花茶的快意人生,而有些人追求的是心中所信奉的那一套规矩道义,他们认为嫡出为正统,嫡出皇子性情温和宽厚,也必然能为大晋带来国泰民安。”
纪容川其实并不太能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付出”和“追随”,但是他从小到大就明白一个道理——他之所以能有如今养尊处优的生活,是因为定北侯府。
侯府在,亲人在,他才在。
“不知我何时可以去军中历练?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
纪容尘舒了口气,“按我和阿爹的意思,你就从大头兵做起,这样军功是实打实的,将来陛下就算有心问罪定北侯府,也会掂量掂量咱们的忠心。”
纪容川倒也爽快,“行,那就从大头兵做起。”
纪容尘却摆手,“阿娘绝不会同意,所以我和爹爹还要商量商量,看看究竟给你谋个什么样的位。等到了秋日招兵,你便去罢。”
“那也没多少日子了。”
纪容尘看他似盘算着什么,问:“怎么?你心有挂碍?可是在外头有了什么让你上心的人?”
“没有。只是……”纪容川忍了一忍,“只是答应了旁人要帮她忙,现在忙还没帮完,总觉得自己身上有未尽之事。”
“这个‘他’,是个女子还是个男子?”
纪容川到底不骗人,“是女子。”
纪容尘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提防‘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也不是什么美人……”纪容川难得起了些许兴致,“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我向来是一言九鼎的人,不想失信于她。”
“是姜琬啊?”
被对方大喇喇地说出心里那个名字,纪容川登时有些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一应瓜田李下的事情都没有,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便坦然回答:“是啊。”
“既是未来弟妹,直说就是,我也可以帮你照看着。”
“不,不,她答应主动退亲,所以我才帮她的。”
话一出口,纪容川有些后悔,可是后悔也来不及,纪容尘竟带着点羡慕接上话,“姜琬姑娘这样好说话?这却是我没有想到的。阿娘一直要给我说亲,多半要定了下来,那家女儿我亦见过,很遵父母之命,我问她是否要同我一起违逆爹娘,她仿佛见到了鬼。”
说完还意犹未尽,又把姜琬赞了赞,“不愧是姜诚仁之女,不一般啊。”
纪容川的眼底萌生出几许得意,不过口中没有顺着这话往下说,只问:“怎么娶嫂嫂这样大的事阿娘也不同我说?究竟是哪家姑娘?”
“是康平伯爵府的大姑娘。”
康平伯爵府,纪容川接触得不多,但也有印象,毕竟整个青州侯府伯府就那么几个,素日也有往来,这家爵位并非世袭,如今也没有什么重臣,胜在一家子清清白白,没听说出过什么乱子。
“好事啊,看起来也不比姜琬差很多嘛。”
纪容尘冷然看他一眼,就那副小神情,心想如果此人有尾巴,恐怕早已翘上了天。
“若非我与姜琬年纪相差大了些许,当初定下姜姑娘,哪里有你什么事儿?你小子别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记住我今天同你说的话,回去后好生准备着,一身武艺也要赶紧捡起来,等到了战场上,这些都是能救命的。”
“记得了记得了。”不知为什么,和兄长说了这些话,只觉得神清气爽,纪容川春风满面地起身,“大哥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回去见一见阿爹,他多半也有话同你说。”
纪容川满口应了,带着百舟就往家赶。
百舟还奇怪呢,问:“公子碰到什么好事?”
“没什么好事,不过是想通了。”
“公子同属下也说说呗。”
纪容川很大方,“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说出来叫你也高兴高兴——周遭的人都说姜琬那丫头不错,除此之外,还有正觊觎她的,我可不能这么轻易放过这门亲事……”
百舟“啊”了声,“不太好吧,姜琬姑娘本就不容易,公子还想敲她竹杠?”
纪容川生气,“谁说要敲她竹杠?只是她年纪还小,不着急相看,等我功成名就荣归故里,再好生商议这桩婚事。”
百舟听他盘算着这么好,到底是没有管住自己的一张嘴,泼了一盆小小的冷水,“可是公子就能保证荣归故里之时姜琬姑娘没有对他人倾心?”
纪容川立时感受到了一股压力,偏偏还要嘴硬,“同我这样的人定过亲,她怎么会随随便便瞧上别人?”
百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公子还是公子,当真是算无遗策。”
可纪容川说是这么说,心里头也在打鼓,回去后见了父亲,听了些很不耐烦的斥责,无非就是让他肉皮子紧一紧,往后不能再胡闹,就被赶了出来。
才走了没两步,就看到小厮引着个很熟悉的人过来,纪容川让在一旁,躬身行礼,“小侄见过阮伯父。”
阮先生名叫阮谊,在书院浸润多年,通体一股文曲星下凡的出尘气息,阮少宁的眉眼同他很有几分相似,皆是一派温和。
阮谊笑着对他颔了颔首,“今日可有温书?”
“温了,温了,有少宁在我身边,一日不敢懈怠。”
“嗯,听少宁说,你们现在聚在一处多是吟诗作对,虽然能够陶冶性情,但诗词本不是正途,还是要多读一些治国的文章。”
纪容川与这位长辈很熟悉,不会像在刘老先生面前那么拘束,故而反倒走近一步,笑着道:“听少宁讲,伯父年轻时也很喜欢读诗,我那里有好几本诗集,里头好几阙据说是诗仙所作,伯父有无兴趣一览?”
阮谊看他一眼,背过手去,“世人常传伪作,你若得了这种书,是要拿过来给我甄别甄别。”
“好嘞,我就不耽误伯父去见我父亲了,待会儿我会让小厮把诗集装好,来书房奉给伯父。”
阮谊很满意地捋了捋胡子,将宽袖一抖,进了书房。
这边纪容川自然要去忙姜琬求他的事情,身为青州人,又是这样的出身,办什么都很容易,到了晚上洗漱完熄灯后他还想,这姜琬也真是,虽然做了这笔交易,可真没出什么难题让他解决,一应求恳都不过是举手之劳。
还是懂事。
有个懂事又温婉的娇娇娘子,不是什么坏事,都说老一辈眼光独到,这下他是信了,姜家这门亲事,挑得很好么。
纪容川愉悦地阖上双目,发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