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姜琬才同姜璎一起出去,走了没几步,就听见稚嫩的一声叫嚷,喊的是“贱人”二字,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子腥臭袭来,姜琬躲避不及,硬生生挨了一下子。
低头看去,是春满居后头那些淤泥,臭烘烘、稀巴烂,正正好全部砸在姜琬的裙子上,旁边姜璎一声尖叫,往旁边跳去。
姜琬定睛看去,“凶手”是个四五岁的小丫头,一双脸蛋红扑扑,手上都是泥巴,身上的衣衫都脏了,旁边的奶嬷嬷也不管,只上前虚情假意地说两声“三姑娘可不能这样”。
这便是养在吴氏膝下的姜瑜,听闻她生母早亡,姜诚德把她丢给吴氏就不再管,姜琬原先还有些心疼,却不想她这会儿仍满口骂着“贱人”,眼睛里都是防备。
姜琬冷冷地问:“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连这种话都学会了,是谁教的?”
奶嬷嬷站在一旁,脸上堆着没有半分真心的笑,“回琬姑娘话,没人敢这么教三姑娘,想来也是有些人做了些天怒人怨的事儿,所以三姑娘瞧不过眼。”
“再怎么瞧不过眼,也不该由个小姑娘这样出来骂人。”姜琬直接看向姜瑜,“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冲我丢泥巴?为什么要骂我?”
姜瑜大声道:“就是因为你,我好久好久没有见到母亲!就是因为你,母亲对我发脾气!你做什么要来我们家?!你这个吃白饭的贱人!”
童言无忌,有时候却是最最伤人,奶嬷嬷将她的嘴半捂不捂地搭住,阴阳怪气地说:“琬姑娘,咱们私下里可是不敢咒骂主子的,只能说公道自在人心,三姑娘要这样,咱们也拦不了啊。”
姜琬从袖袋里拿出帕子,旁边丫鬟想上来帮忙擦,姜琬摇摇头,反而递给姜瑜,“你要不要擦一擦?”
姜瑜上前一步,劲儿不大,却“啪”得一下将姜琬的帕子打落,“不要你的脏东西,你就是贱人!”
“我明白了。”姜琬的脸彻底冷下去。
那奶嬷嬷以为她没招,分明有些得意,可对方说完这句话,直接回过头往禧荣堂里走。
“我有事要见大伯母!”
奶嬷嬷“啧”了声,搞了半天,也不过就是告状而已,吴氏又怎么会为这种事惩罚姜瑜?
屋中姜絮还在,看到姜琬去而复返,又弄成这样,讶然道:“这是到泥地里打滚了?多大年纪了还这么闹。”
姜琬看着吴氏,目光清冷,“我有事想同大伯母单独说,请姑母回避一下。”
“这是什么话,现在姜家由我来管,难道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姜絮不快,“有什么你就说,别在这里装神弄鬼。”
姜琬嘴角噙一丝冷笑,只看向吴氏,“事关大伯母颜面,一定要当着姑母说吗?”
吴氏也不知怎的,对上她的眼神,心头突突地跳,总觉得有什么糟糕至极的大事正慢慢靠近,终是下定决心,好说歹说把姜絮劝了出去,又打发走旁边守着的仆婢,才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姜琬指了指自己的裙子,“我知道瑜丫头是大伯母教出来的,所以会对我这般怨恨、让我出丑,我同一个小孩子计较不了什么,但这种哑巴亏,我以后不想再吃。”
吴氏也不遮掩,“可你不吃也得吃,姜琬,天底下的事儿,不会都顺着你的意。”
姜琬却说:“大伯母有没有想过,这样对我究竟有何意义?为了姜家?为了自己出一口气?我今天就是来告诉大伯母,我与姜璎说家产我全要不是一句玩笑话,我会做到,大伯母最好从今天起彻底死了这条心。”
“我们姜家养你到出阁,你怎敢狼心狗肺?传出去谁敢娶你?”
“这就不劳大伯母操心了,我自有办法。大伯母还是细细思量一下,这个家究竟值不值得你付出到如斯地步。”姜琬上前一步,语气寒津津,像把人又拉回到滴水成冰的冬夜,“家里账本上的缺口究竟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这么多年大伯父只从家中拿钱,说是打点上下,却不见一点升官的迹象,大伯母难道真的没有想过?”
吴氏站起身来,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矮上一点儿的侄女,殊无一点气势,“你什么意思。”
“青州城西南成义巷,左数第四家,大伯母得空了可以去瞧瞧,那宅子偏是偏了些,可听说里头不比你这姜府差。”
吴氏的声音都颤了,“放肆,你是有备而来……你想挑拨离间!”
姜琬轻笑,“是不是挑拨离间,大伯母心里想必已经有了一杆秤,如果真的不怕,去看看又何妨?”
“你……你……”吴氏感觉到自己坚守的某些东西正在慢慢坍塌。
她何尝没有过疑惑,可是她不相信,不相信姜诚德那样一个窝囊的男人,会有朝一日不在她的掌控之下。
姜琬福了福,“大伯母,与其觊觎着别人的东西,不如把属于自己的抓好。将来我若有能耐,自然会想办法帮衬兄弟姐妹,可若你仍要步步紧逼,在那样小的孩子心里都种下仇恨的种子,我也不惧同你们不死不休。”
她说完就要转身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对了,那个奶嬷嬷不是好人,大伯母最好把她换了。”
吴氏用椅把支撑住自己的身体,狠狠来了句,“姜琬,你是不是觉得这青州姜家都是恶人,只有你爹娘待你最好?”
姜琬扬着头,“不然呢?”
“我告诉你,没有一个爹娘会认为守住家产比保住性命还重要,若我是他们,定嘱咐你不争不抢,安安生生等待出嫁,出嫁后熬个几年,等夫君出来开府,好日子也就来了。”
“真的如此吗?最起初,大伯母不是希望大姐姐嫁入定北侯府?”
“就算她嫁进去,我也会给你找门好亲事,绝不会想方设法让你身败名裂,可你这样违逆我,我只会对你越来越恨,你爹娘如真把你放在心尖尖上,自然会想着法子教你打点好我和你大伯父。”吴氏每个字都是狠狠吐出来的,“你爹娘其实也很自私,他们从来没有为你打算过,只盯着那点子家财!”
姜琬什么都能忍,唯这忍不了,双手握拳,往上逼了一步,“不许你诋毁我爹娘!”
“我这是诋毁吗?我告诉你,这个姜家从根子上就是烂的,你那个祖母、我婆婆,她本就是个自私的人,家风都不正,你指望你爹又能有多好?”
“他读圣贤书,明事理,自然会比你和大伯父好得多。”
吴氏眼角往下耷拉,里头是不加掩饰的讥讽,“真的好得多么?你且瞧着吧,或许你爹娘加在你身上的负累,才是给你的致命一击。”
姜琬不再说话,对于这种自己过得不好也要拉他人下水的行径,她唯有嗤之以鼻,行了礼后转身就走。
身上的淤泥还要清洗,那些话自然就同淤泥一样,随着流水被冲得一干二净。
*
姜府出了大事。
即便姜琬的春满居是最偏远的所在,都听说了。
姜诚德的外室被掀了出来,是个唐姓女子,就养在青州城西南成义巷、左数第四家的宅子里,吴氏带人打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四岁的男孩儿哭哭啼啼说要找阿爹做主,当场就要晕过去。
现在吴氏带着几个孩子在姜诚德的书房里算账,只要这位谨小慎微的好父亲给个说法。
说来也怪,姜诚德不论碰上什么都下意识躲避,偏偏外室被掀出来的那一刻,他改头换面,做了不怕开水烫的死猪,甚是平静地应对妻子儿女的泪水和愤怒。
“木已成舟,你既然都知道了,不如将惜娘过了明路,直接接进府来,给个妾室的名头,这样自然是委屈惜娘,但多少成全了你的脸面。”
“接近府?成全我的脸面?还委屈了惜娘?!”吴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主君说这些话的时候,可有摸一摸脸皮是否还在脸上?”
姜诚德反驳,“你去看看哪一家的主君身边一个妾室都没有?你善妒、无知、刚愎自用……你闹得整个姜家都不安宁,我在外头找个女人,又是多大的事?”
“一个妾室都没有?珠丫头瑜丫头的生母是什么人?”
“那不是一个被打发走,一个死了么?!”姜诚德振振有词,“现在想想,多半是你这毒妇在其中挑拨陷害,若非我那夫人养在外头,定然早都被你吃得骨头不剩!”
当着孩子的面如此不留情,吴氏整个心仿佛被放在火上煎烤,而姜诚德仍在说:“不论如何我要把惜娘接进来,这件事也不用你管,三妹自然会办好。”
姜璎死命抹眼泪,反倒姜会宁还知道说两句,“父亲这样,让我如何在书院立足,就算将来金榜题名,同僚也要参我家风不正。”
姜诚德冷然笑了笑,“这么多年,你母亲又是给你在家中请先生,又是花银两把你塞进书院,你可读出了一点成效没有?真是不要再与我提‘金榜题名’四字,否则真是羞也要羞死了。”
姜璎抽噎,“阿爹怎么如今就像变了个人,难道为了个外室,就要把我们齐齐抛下不成?阿娘纵然有千般万般不是,这些年来也算是为咱们这个家呕心沥血……”
“你也不用多说,什么呕心沥血,呕心沥血就把家治理成这样?你也是,她是你亲娘,我就不是你亲爹了?这多年我过得什么日子,可有反驳过你娘一句?你没看在眼里?索性你也甭认我这个爹了!”
姜璎傻眼。
谁能想到从来不怎么在家中说话的姜诚德能一个人大杀四方,杀得所有人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