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夜里洒下鹅毛大雪,到第二天晌午,庭院里覆满了白皑皑的积雪。
云语容沐浴后离开盥室,一边用巾帕擦拭头发的水珠,一边往卧房走,忽见地砖上有几个积雪融化的脚印,脚掌宽大似男子的足印。
云语容靠在屋柱旁,探出半张脸往卧室内看。
只见唐月度侧着身子坐在床边脚踏上,守着沈清溪,沈清溪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梦里喊唐月度的名字。
她模模糊糊的说道:“你也喜欢我,为何不娶我?”
唐月度握着她的手,轻声笑了笑,“妹妹,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哥哥会永远守着你。”
睡梦中的沈清溪皱了皱眉,唐月度将她的手放回被窝,就地靠在床头合上眼小憩。
云语容退回盥室,一颗心仍在心腔里砰砰乱跳,唐月度的话让她不得不遐想,沈清溪和唐月度竟会是兄妹吗?
若是兄妹,为何一个姓唐,一个姓沈?
云语容披上大氅,寻了个由头只身一人离开唐府,冒雪来到苏府。
也不知是因为沈清溪还是别的原因,除了需要云语容出席的场合,唐月度会以夫妇之礼待她外,其余时间越来越不管她了。
这倒方便了云语容外出办事。
两个时辰后,苏钰从镇抚司大牢回到家中。
苏夫人正陪着云语容围炉取暖,见苏钰回来,身上都是落雪,便去给他端姜汤。
云语容见他脸色凝重,问:“见到沈通海和沈东璋了吗?情况如何?”
得知沈清溪和唐月度身世有疑时,她立刻找到苏钰,请他借借佥都御史的职务之便去牢中询问沈通海。
沈通海身为父亲,应该最清楚沈清溪的身世,但沈清溪对唐月度主动示爱,像是毫不知情。
倘若此事是真,应当立刻让沈清溪知道,让她悬崖勒马才是。
苏钰满面愁容,斟酌再三,道:“糟糕了。我去到监牢里一看,那沈东璋已经越狱逃跑,沈通海躺在牢里,我命人一探鼻息,发现他已死去多日了!”
“死了?”
苏钰道:“眼下还顾不了这件事。云小姐,朝中出大事了。”
苏夫人端来姜汤,苏钰只看了一眼,说道:“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之前收到云小姐递过来的消息,称有人通敌泄露军情,我们派人赶到边关干预,赶到时战事已经开打……不出预料,我们败了,连失三城,陛下大怒,急召所有将领入宫问责,就连宁大人在家丁忧守制,也被特召入宫。”
云语容顿觉遍体生寒,无论碳火烧得多旺都不能让她感到片刻温暖,“那么义行军……出事了吗?”
苏钰显出剧痛之色,道:“最要命的就是这义行军,十万义行军和敌军里应外合,尽数投敌了!”
苏钰向云语容告辞道:“事出紧急,今夜陛下随时可能传唤百官,我要回官署当值了。”
“苏大人请自便。”云语容缓缓吐出几个字,失魂落魄的坐回椅中,好似有什么尖利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十万名义行军尽数投敌了!
这一刻,她清楚的知道,宁渊将要大难临头了。
她努力想要阻止唐月度的阴谋,可结果仍是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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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极殿内,皇帝萧衡痛斥群臣一番后,将所有人赶走,只留下宁渊。
萧衡的声音充满威怒,“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收回刚才说的话。”
宁渊只身跪在大殿之上,说的仍是:“臣自知罪无可恕,今日或许是最后一次面圣,故而死谏,太子忠君体国,仁爱孝悌,绝不会和罪王勾结,请陛下赦免太子。”
“幼稚。”萧衡拿起几封书信,丢到宁渊的身边,“你自己看看这信上的笔迹和印鉴是不是出自太子?朕可有冤枉他?”
宁渊拿起信翻了几页,确如萧衡所言,这些信看上去就是太子所写,但他仍是不信,“陛下为何宁愿相信书信,也不愿召太子当面询问?此事或许另有隐情,望陛下对太子多一些信任。”
“信任?”萧衡背着手,背影看上去有几分孤傲萧索,“朕就是因为曾经太相信太子,见到他写给萧煜的信上居然咒朕早死,朕心里真不知作何感受……朕不愿再听他花言巧语,不愿再受他蒙蔽。宁渊,倘若有一日你全心信赖一人,那人却背叛你,你便会懂何为不愿再见。”
宁渊道:“陛下连骨肉亲情也不信吗,陛下如此疼爱太子,太子怎会说出大逆不道的话,这便是最大的疑点。”
萧衡不愿再听,道:“义行军是你一手组建,你将他们从饥荒中拯救出来,苦心孤诣将他们训练成兵,可他们又是如何对你的?忠信仁义,不过是圣人书本上的迂腐之言,实则人看得到的唯有眼前切身的利益。”
宁渊缓缓叩首,道:“陛下认为人皆贪生怕死,臣不敢苟同。义行军投敌,臣难辞其咎,亦无言可辩。但臣坚信太子忠孝,臣愿用一死,换陛下一念回心,给太子一个申辩的机会。”
萧衡将宁渊看了一遍又一遍,心头升起狐疑,道:“宁渊,你为何一定要保太子?”
宁渊平静道:“太子乃国之根本。”
萧衡怒道:“国之根本乃是朕!太子咒朕早死,朕偏要求一个长生不死。”
“陛下,这世间并没有长生不死。”
“世俗之见。”萧衡盯着宁渊,慢慢笑开,“天佑大夏,让朕得一法师,道行高深,自称会炼制不死丹药,朕命人在白鹤观再修一座药王殿,供奉法师。宁渊,你招募的义行军悉数投敌,你本是必死之人,念在你父亲服侍朕三十年的功劳上,朕饶你一命,你便去白鹤观为朕修药王殿吧。”
萧衡大喝一声,内侍官趋步上前。
萧衡吩咐道:“拟旨,夺去宁渊一切官职,充为白鹤观工役。”
内侍官齐声应诺,取下宁渊的官帽,剥去他的官袍,萧衡回头一看,见宁渊里头穿着的是一身孝服,脸色微变。
宫外下着大雪,金鳞卫用绳索捆住宁渊,顶风冒雪离开皇宫,将宁渊押往京郊北部的白鹤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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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冷的天,风吹在身上像钢刀刮过皮肉,白鹤观的道士们都尽量躲在室内。
白鹤观的左边有一块空地,是预备修建药王殿地址,这时正在修筑地基,因风雪太大而临时停工。
金鳞卫将宁渊送到白鹤观,交接给白鹤观观主,“这是罪臣,陛下命他做工役,修药王殿。”
那观主一见到宁渊,乐得笑了起来,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仪宾,我们又见面了。”
这观主不是旁人,就是那日在周王府炸了药炉逃走的池览。此时他化名为乌不凡,靠着驻颜丹的回春之术,骗取萧衡信任,混成了钦封的白鹤观观主。
“想当初你毁了我在周王府的饭碗,如今换作你在我的手底下讨饭吃,真是报应不爽。”
乌不凡伸手招来两个道士,“这人刚来,你们用冷水给他好好接风洗尘。”
“宁大人钢筋铁骨,一点冷水怕是不放在眼里。”唐月度翻身下马,锦袍曳撒,头戴簪缨,好不意气风发。
宁渊冷眼看着唐月度。
难为苏钰有心搜罗,叫他发现唐月度暗通敌国,太子被陷害想必也是他的手笔。
苏钰曾暗示他,这唐月度出身非同寻常,或许是宸王之子。
那便说的通了,唐月度做这一切都是冲着报复自己而来,甚至可能包括和云语容的婚事。
是他连累了她。
此时他被贬到道观,唐月度追来,定是赶来落井下石了。
唐月度看着宁渊这副落魄样子,满意的笑了笑,“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我更想不到义行军都叛国了,咱们的陛下还是舍不得杀你,太惜才了。宁渊,念在多年相识一场的情分上,你跪下来磕头求饶,我考虑对你下手轻点。”
宁渊讽刺的动一动嘴角,“你我之间隔着国仇家恨,那点相识之情不足一提。你不必手下留情,他日我也不会。”
唐月度笑容凝固,神情转为狰狞,“天气这么冷,不如大家活动起来。兄弟们听好了,谁打断宁渊的一条腿,本官重重有赏,打断两条腿,官升三级。”
金鳞卫一拥而上,宁渊被捆缚上身,纵有一身武艺也施展不开,终是被众人按住,一棒子打碎了两只髌骨。
金鳞卫们得逞后,将宁渊丢在雪地里,想着即将到手的赏赐,喜滋滋翻身上马。
宁渊倒在雪地里,剧痛之下冷汗如雨,仍咬牙不吭一声,朦胧中只听见唐月度的声音。
“陛下再爱才,也不会重用一个瘸子吧?宁渊,你完了,这次你是真的完了!哈哈哈!”
“从小到大你才压众人,是世人眼中完美无瑕的君子楷模,我偏偏最恶心你那高高在上的样子。”
“看,你不也是**凡胎,会疼痛,会流血。你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断你双腿,就是要你今后都再也站不起来,永远矮人一等。”
唐月度胸中痛快,仰天长啸,□□的马也似感受到主人的激动而原地打转。
飞雪似枯蝶自灰暗云层中飘落,宁渊慢慢睁开眼对着漫天阴霾,说道:“今日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我的恩怨不干旁人的事,放过云语容。”
唐月度两腿一夹马腹,踱到宁渊身侧,低头打量他如看一条落水狗,“你以为我娶云语容是为了报复你?你错了!娶她是出于真心,天底下唯有她和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自会和她白头到老。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她。这一生你也休想得到她。”
宁渊目光虚浮的望着天空,雪渐渐在他发间落了一层白。
“你就慢慢死在这里吧。”唐月度啐了一口,转身对乌不凡嘱咐道:“药王殿工事繁重,宁渊是在扛木料时不慎被巨木压断双腿,记住了吗?”
乌不凡连声应道:“贫道记得,宁渊就是被木料压断双腿的,与旁人没有半分干系。”
唐月度满意的点点头,“可以带他去接风洗尘了。好好伺候他,可千万别让他好起来。”
乌不凡道:“大人放心。”
唐月度心满意足,一扯马缰绳准备打道回府,转身时却愣住,只见两匹骏马停在风雪中,马背驮着着两个女子,一绿衣一白衣,不知从旁看了多久。
绿衣女子怒视着他,喊道:“唐月度,你为何害死我父亲?”
“清溪?”唐月度见她这般激动,瞬间想到天牢之事,把脸一沉,“沈东璋杀父越狱,与我何干?”
“你还狡辩?唐月度,你怎么这般无耻?”沈清溪提剑便刺。
金鳞卫们见状刀剑出鞘,一齐对准沈清溪。
唐月度喝道:“退后,不许伤她!”
金鳞卫愕然后退,按马不动,眼睁睁看着唐月度只身迎敌。
沈清溪师承大夏第一高手宋白棠,唐月度如何能是她的对手,不过三两个回合,就被沈清溪挑落马下,一剑刺穿胸膛。
唐月度精通医理,知道她虽刺得深,终究避开要害,虽然痛到极处,仍是笑了出来,道:“清溪,你杀过我一次了,可以放过我了吗?”
唐月度合眼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雪地里。
沈清溪犹豫片刻,仍是丢了剑,一把扶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