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云语容的轿子回到唐府,一个仆从迎上来,客气问候过后,稍显刻意的说道:“夫人,老爷在温泉沐浴,您要不要……”
云语容认得这个仆从,他叫文靖,是唐月度身边最亲近的侍从。
他故意告诉云语容这消息,大抵是盼着云语容主动去温泉和唐月度共沐温汤。
说起来,唐月度和她从成亲开始几乎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自打云语容的花轿抬进唐府起,沈清溪也一并住进了唐府。
放眼整个大夏,还没有哪个闺阁女子敢主动住进男子家里的,偏偏沈清溪开了这先例,这丫头当真是被沈家宠坏了,为了唐月度连名节都不顾。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唐月度会把沈清溪赶出去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唐月度把她留在了唐府,不仅留下了,还吩咐唐府上下不许为难沈清溪。
于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便出现了,唐月度放衙回家,沈清溪围在他身边转,云语容这个正牌夫人反而没有插足之地。
时间一长不免有闲言碎语传出来,唐月度许是听得烦了,便把自己泡在温泉里,躲开沈清溪,图一时清净。
文靖想当然的认为云语容想亲近新婚丈夫,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于是趁唐月度在温泉时,故意怂恿云语容去温泉与他相会。
可惜云语容并没有半分想和唐月度幽会的意思,随口应了声,仿佛没听到,径直回自己的院子。
唐府相比宁府冷清的多,一入夜就没了人声。云语容简单的梳洗拆妆,熄了灯,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她根本睡不着,躺在枕上细细的回想今日的事。
一会儿想到被宁渊折断的那枚发簪,他冰冷决绝的话,还有宁府门前的白幡……
一会儿又想到宁府的今晚定是个不眠之夜,不知宁渊在做什么?
他的父亲去世了,他一定很伤心。
他会流泪吗?
云语容越想越清醒,只觉得被褥里热气腾腾,闷得慌。这时,一只手臂环住了她的腰,一具温热的躯体贴近,让她更热,不一会儿背上沁出一层汗。
“清溪。”云语容喊了一声,沈清溪仍是不醒,她只好坐起来把沈清溪推远些。
这丫头简直疯魔了,为了不让唐月度和云语容同房,不惜每天夜里和云语容同睡,睡梦里也要搂着她才放心,生怕唐月度把她抢去圆房了。
依云语容看,这简直就是多此一举。
她看得出,魔怔的不止沈清溪一个人。
唐月度对上沈清溪时,眉目间隐忍的宠溺,身不由己的纵容,对她的在意不比沈清溪对他的少,纵然当局者迷,云语容这个旁观者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果然人会本能地更在意自己所爱的人,他绝不会舍得伤害沈清溪,娶自己只是为了报复宁渊。
他得逞了。
宁渊曾经有多爱她,如今就有多痛苦,这份感情已经化作一把利刃,不停地往他心里扎,扎到鲜血直流。
最怕执迷的人哪怕鲜血淋漓,仍然不肯放手。
又或者,他彻底放下,将放不下的那个人换做是她。
云语容捂住心口坐了起来,再也睡不着。
她推了推沈清溪,对方睡熟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穿上衣服鞋子蹑手蹑脚的离开了房间。
今夜月光晦暗,暗夜沉沉,花园里湖石叠山,如同噬人的怪物,云语容穿过假山,来到一间书斋前。
她在唐府摸索了两个月,早已熟知此处就是唐月度的书房。
此时已是后半夜,书斋无人看守,门外落了一把铜锁,后墙是一排轩窗。
云语容绕到后墙,数到第三扇窗,轻轻拨开事先损坏的木栓,将那窗子打开,垫着脚从窗子里翻进书房。
书房里黑魆魆的,没有一丝灯火,书案后有几排立式书架,塞满了各式文料。
云语容从香囊里取出一粒夜明珠,借着萤火般的幽光,几乎用脸贴着书架寻找有用的信息。
四周安静得可怕,耳边唯有她翻动纸张发出的微弱的声响。
便在此时,有人走到了书房外,寂静深夜里,男子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听来非常清晰,如在耳畔一样。
云语容将夜明珠攥进掌心,躲在书架后。
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提着灯笼进来,灯光照着他的脸,云语容一眼认出来人是陆斯臣。
这大半夜的,陆斯臣跑到唐月度的书房做什么?他怎么会有书房的钥匙?
云语容屏息望去,只见陆斯臣走到花几边,转动了一下那花几,东面的书架忽然动了一下,裂开一扇门。
陆斯臣走进那扇门,书房又恢复了黑暗静谧。
云语容意识到什么,呼吸急促,手心冒出细汗,她用力握了握衣袖,走到花几前,学着陆斯臣的样子转动花几,那扇门果然又出现了。
除了隐约暗淡的灯光从那扇门后射出来,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云语容轻手轻脚的走到门旁,一瞬间忽然想到宁府的灵堂,宁渊身披缟素的背影,心头如插着一把刀,痛不欲生,她闭了闭眼,一脚迈进门内。
恍如换了一个世界,这是一间布置雅致的暗室,当中摆着红檀条案,供奉着一个灵位,左右燃着长明灯,将室内照得暗淡恍惚。
云语容想起看到的烛光便是这长明灯发出的,想去看一看那灵位上供奉的是谁。
这时隔间传来了唐月度的声音:“冒险又如何?宁渊回来了,倘若不能将他一击致命,等他缓过神来会怎么对付我们?”
接着便是陆斯臣充满忧虑的劝解声:“贤婿稍安勿躁。我只是说冒险,并不是说做不得。”
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向这间屋子靠近。
云语容情急之下,找了个光影昏暗的地方就钻了进去,待蜷缩好身子才发现自己躲到了一张方桌底下。
方桌一面靠墙,四周垂下布帘,将她遮住,她正稍觉放松,忽见两双腿伸进桌下,唐月度和陆斯臣在桌边坐下叙话。
云语容后背紧贴着墙壁,敛气屏息,宛如石化一般,静静听着桌面的动静。
“你不知道萧衡多么看重宁渊,除非叛国投敌的重罪,一般的罪名根本奈何不了他。”唐月度焦虑的转动茶杯,最后下定了决心,“义行军是他一手创建,义行军出了事,他也罪责难逃。”
陆斯臣问:“要我如何做?”
唐月度用手中的茶杯敲击桌面,发出缓慢而有节奏的笃笃声,许久说道:“宁玄死了,宁渊需服丧三年,管不得前线战事了。兵部左侍郎潘桂是四皇子的人,他可以将塞北的布防图和粮草补给尽数告知足下,让贵国打赢这一仗,然后议和。”
陆斯臣道:“那我便代凉国将士谢过贤婿和四皇子了。只是我仍疑惑,这样做就能斗垮宁渊了?”
唐月度笑了笑,道:“你设法散布消息,将得知的军情说成是义行军泄露的。那么此战失败的罪魁祸首便有了,都怪义行军临阵倒戈,投靠敌国,致使兵败议和,这笔账萧衡自然会算在宁渊的头上。”
陆斯臣恍然,道:“贤婿高招,果然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两人一问一答,商议着如何构陷义行军投敌,如何把罪名拉扯到宁渊身上,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时辰,烛火燃尽。
唐月度道:“马上就要早朝,我先走了。”
陆斯臣打了个哈欠,道:“贤婿先走,我稍后便出去。”
二人常来这间密室密谋,陆斯臣常常单独走动,唐月度习以为常,急于回卧房更衣准备早朝,便独自先行离开。
云语容挪了挪僵硬的腿,忽然桌帘被掀开,光线刺入她的眼中,渐渐地映出陆斯臣的脸。
“果然是你,你好大的胆子!”陆斯臣道。
云语容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站直了,回道:“没错,是我。要不是躲在这里听上一宿,谁会想到是你们几个暗地里摆弄阴谋诡计,搅得朝局不得安宁。”
云语容望着陆斯臣逐渐阴沉的侧脸,“想让我向你求饶,想都别想。要么你现在就去向唐月度揭发我,要么就让我走。陆斯臣,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卖国求荣的父亲?”
见陆斯臣不答话,云语容索性不再理睬他,走到方才进来的暗门,见到门边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花几,应当就是开门的机关,正要转动花几。
这时,门却先于她的动作,被人打开了。
陆斯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花几连着放箭的开关,不能转,灵牌前的香炉往左边转一圈是出去的机关。容儿,无论何时,我都不希望你有事。”
云语容没有回头,走出了暗室的门。
她顺着窗子爬到书斋后墙,将窗栓恢复原位,确认一切了无痕迹,挑了一条没人注意的小路回到卧房。
沈清溪仍在睡梦中,黎明破晓时分最是好眠。
云语容点起蜡烛,对着镜子描眉梳妆,换上一身精美华服,然后靠在妆台边,闭上眼补觉。
短暂的睡梦中,她又梦到了那间暗室,梦到一把箭朝着她的心口.射过来。
“语容,醒醒。”沈清溪在摇她的肩膀。
云语容自噩梦中惊醒,睁开眼,眼眸如黑曜石浸在水银中,透着异常的冷静,问:“什么事?”
沈清溪披散长发,随意穿了件袍子,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该是我问你才是,天还没亮,你为何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云语容微微一笑,“今日幻霞班在前街戏楼子开唱,我定了雅间,等夫君早朝后一道去听戏,夫君最爱听幻霞班的小生唱昆腔,应该会很喜欢吧。”
“等等,你约他看戏居然不告诉我!”沈清溪急忙招呼丫鬟,“快给我梳妆,我也要去戏楼子。”
云语容冷眼看着沈清溪装扮得光彩照人,兴致勃勃的接上刚下朝的唐月度,奔赴戏楼子。
幻霞班是京中最火的戏班,座无虚席,云语容定的雅间在二楼。
雅间内摆着一张方桌,桌旁有两张正对戏台的椅子,唐月度坐了其中一张,沈清溪犹豫了一下,不客气的坐了另外一张。
云语容只得让人再添一张椅子,坐在侧边。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开唱,云语容亲自沏好热茶,端到唐月度面前,“夫君请用茶。”
不妨沈清溪刚剥好一枚橘子,也递到唐月度面前,和云语容的茶盏相撞。滚烫的茶水洒在沈清溪的手背,顿时将她白皙的手背烫红一片。
沈清溪痛得失声尖叫,剥了皮的橘子滚落在地。
唐月度捉住她的手,望向云语容的目光渗出狠辣,“你故意的是不是?向清溪道歉。”一边拿帕子擦干沈清溪手上的水渍,满是怜爱。
云语容垂下眼睑,脸上浮现淡淡的不忿,冷声道:“我才是你的夫人,她算什么?为了沈小姐的名节,还请夫君早日打发她回沈家,莫要误人误己。”
“打量着宁渊回来了,你的腰杆子便硬起来了?”唐月度几乎按压不住怒意,不屑冷嘲道,“清溪是我要留在身边的,你也配赶她走,真当自己是唐夫人了?你立刻离开,不要妨碍我们听戏。”
唐月度横着手指对着门口让她走,云语容目光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似是失望至极,默默理好衣袖,转身离开雅间。
沈清溪慌张劝道:“语容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怪她,你不要这样。”
唐月度圈住沈清溪的肩膀,把她按在座位上,话语追上云语容的背影,“你那个表哥早就恨透了你,你以为宁府还会是你的靠山吗?你出了唐府便是一条丧家之犬,只能流落街头,惹人笑话!”
云语容头也不回的下了楼。
一个丫鬟并两个侍从要去追她,被唐月度制止,“不许追,让她走。她能去哪里?横竖不过几日就乖乖回来了。”
云语容出了人群熙攘的戏楼子,一阵寒风吹来,裹着她瘦弱的身躯,缓缓的移动到了一条不起眼的街道。
“苏大人留步。”
苏钰刚出门,准备前往宁府拜祭宁玄,就听见有人喊自己。
云语容从巷角走出来,向苏钰做了个万福礼,“苏大人可是要去宁府?”
苏钰一眼就认得这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云家小姐,听说已经嫁了唐月度,因此做妇人打扮,却不知来找自己所为何事。
苏钰作揖道:“唐夫人可是要一同前往宁府祭奠?”
云语容摇摇头,将一封信封递了过去,“这信上有唐月度叛国谋逆,构陷忠良的罪证,请苏大人阅后焚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