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州军营中,宁渊收到家书,得知宁玄病重,恨不得立刻飞回京城。但前线战事焦灼,等一场战役打完,宁渊接到皇帝的调令,命他回京仍任原职。
宁渊一路星夜兼程,从兴州到京师千里之遥,仅用十日便赶到了。
此时距离他收到家书,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十一月步入深秋,宁府和他离开时并无太大区别,宁玄虽然病重,但是府内秩序井然,阶旁种着各色菊花,在严寒中吐露幽香。
一个俊朗的身影穿过清晨斜刺的阳光,踏入院内,他的眉宇间仍带着千里奔波的倦意,举手投足却透着沙场上历练出的果敢干练的魄力。
小厮丫鬟们见了,惊喜的喊道:“公子回来了!”为他敞开房门,打起厚帘子,迎入室内。
宁渊走到内室,一眼见到病榻上的宁玄,见父亲头发花白,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登时红了眼眶。
“父亲,我回来了。”宁渊轻轻扶起宁玄。
宁玄半睁开眼,一道喜悦的光芒闪过,旋即又恢复暗淡,嘴唇动了动,“书夜,我一直在等你。天不假年,我时日无多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
宁渊见父亲沉疴难起,隐约猜到了天命不可违,心如刀割,只道:“我去请太医来治。”
“陛下眷顾,命太医尽心诊治,我才能留着一口气等你回来。”宁玄背靠在床头,神态中唯有看淡生死后的淡然,“太子下狱,陛下仍对我留情,你可知为何?”
不等宁渊回答,宁玄娓娓说道:“君臣三十载,陛下固然念及旧情,但最关键处,是陛下认同我还田于民的主张。我虽去了,朝廷清流仍在,你仍在。”
“父亲。”宁渊哽咽道。
宁玄怜爱的看着儿子,语重心长的说:“书夜啊,我走了以后,盼你继承为父遗志,以天下百姓为念,继续推行还田于民的国策。自小我就让你读圣贤书,以生民为念,立圣人之志,你若能秉承此心,我死无遗恨了。”
宁渊紧紧攥着拳头,手背青筋泛起,郑重而简短的回道:“父亲放心。”
宁玄说了声好,宁渊见他精神乏了,又要服侍他睡下,宁玄不肯,似乎还有未嘱托之事,叹了一口气,道:“书夜,我走了之后,谁来陪你?镇国公家的姜小姐我看着很好,人家也愿意……”
宁渊打断他的话头,说:“有些话不得不说,请父亲原谅,我心中唯有表妹,再容不下旁人。”
“书夜!”宁玄脸上浮现一抹痛色,带着三分悔意,“都怪我一意孤行误了你们,早知你心意如此坚决,不如早点成全你们,如今……”
宁玄又叹了口气,听在宁渊耳中,他只觉得莫名心慌,问:“如今如何了?”
窗外响起清脆悦耳的啾啾鸟鸣,是云语容送来的那对鹦鹉在叫,宁渊忽然想起自回家以来,始终没见到云语容的身影。
宁渊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问:“表妹在哪里?”
宁玄避开宁渊的视线,每个字都重有千钧,艰难的从齿尖滑出,“她已成他人妇了,两月前嫁了金鳞卫指挥使唐月度。”
“……”
宁渊倏然起身,猛地一掀帘子,大步迈出房门。
他不顾一切地往外走,刚走出院门,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隔着一道墙,飘到墙的这头来。
“两日没来了,老爷有没有按时喝药,吃得下东西吗?”这女子的嗓音清嫩如春芽,是在他脑中盘桓过无数遍的那个声音。
只听雪素答道:“老爷还是老样子,总也不见好,府上也还是那样,只有一样不同,小姐,今日清晨公子回来了。”
那女子瞬时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改日再来看舅父吧。”
云语容辞别雪素,提着裙摆迈出门槛。
她今日随意穿了件姜黄色立领长袍,披着暗绿云肩,长发挽成小髻堆在头顶,用两根黄色绒花发簪固定。她做这已婚妇人的寻常装束,将少女的清纯娇美掩去,显出几分淡泊如菊的成熟风致。
和唐月度成亲两月,她平时都住在唐府,隔三差五来到宁府照看宁玄。
毕竟比不得从前住在宁府时消息灵通,这次宁渊回来的消息她都没有提前得知,突然听说他人已在宁府,她登时慌乱无措,若是撞上了可怎么好?
云语容只顾提着裙子快走,冷不防撞进一个男人的胸膛,如撞在一堵坚实的墙上。
那人力气很大,反手箍住她的双手。
云语容视野旋转,身子往后倒去,背部撞上硬实冰冷的院墙。
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霎时连呼吸都停住,只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俊脸近在咫尺,男子眼底布满血丝,目光阴鸷可怖,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你就是这样等我的?啊?”
“表哥。”她含糊的喊了句,忽然发髻一松,盘好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耳边似一阵凉风吹过,她转过头去,只见宁渊握着她的发簪,砰的一声插进她耳畔的墙壁。
发簪深深嵌入砖石,宁渊慢慢的转过头看她,如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一字字道:“云语容,你给我一个交待。”
云语容发丝垂落,随秋风凌乱,琉璃般的眼漫上一层水雾,“哥哥回来了。”顿了顿,唇角微微向上弯了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可惜回来得太晚,错过了我的婚宴。”
她动了动被他握紧的手腕,“久别重逢,哥哥准备就这么和我说话吗?我倒是有些话要同哥哥叙一叙,不知可否讨杯茶喝?”
宁渊没想到她会如此坦然自若,顺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回玉施院。
一路上他步速不减,云语容被拽得趔趄,忽然啊的痛呼一声。
宁渊见她双眉紧促,手腕颤抖着急于挣脱他的束缚,将她的手腕抓到眼下来看,只见那一截细弱手腕上平添了几道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是新伤。
宁渊忽然想到一种割腕的自戕方法,顿时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云语容,放开她的手,脚步也慢了下来。
云语容瞬间猜到他的想法,将手腕收回到袖中,脸色青白不定。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玉施院,云语容几次来宁府,断断续续住的都是这间院子。
虽则自云语容出嫁后,这院子数月无人居住,然而丫鬟们每日清理,保其纤尘不染。
阳光从窗扉斜刺入屋内,照得清一色的黑檀家具光可鉴人,两把交椅中间隔着一张茶几,茶几上摆放着泡好的云雾茶。
丫鬟们沏好茶后,马上退下了,顺手把门也带上。
屋内只留下宁渊和云语容,两人分坐两侧交椅,谁都没有去碰一碰手边的茶盏。
宁渊问:“你手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
纵然他万分气愤,也不愿云语容做傻事。
唯有云语容自己知道,这些疤痕都是取血制药留下的,并非自寻短见,她更清楚,此刻宁渊气得想杀人,倘若她说是唐月度强逼她成亲,她为反抗不惜割腕自尽,宁渊一定不会再怪她。
不过云语容要的并不是他的不怪罪,而是他的平安。
唐月度是一头藏在暗处苦心积虑复仇的野兽,稍一动作就让太子下狱、宁玄被贬,没有人知道他还捏着多少筹码。
尽管云语容利用身在唐府的机会暗中调查,但她还需要时间。
唐月度在暗,宁渊在明,倘若宁渊再失去理智,如何还有胜算?
云语容用袖口盖住手腕的疤痕,语气清淡,“让哥哥失望了,我并非什么贞洁烈妇,不过取血制药罢了。哥哥走了以后,我才明白等待之苦,一两句承诺远不如知冷知热的陪伴来得重要,唐月度体贴关心我,我便移情于他,负了先前对你的承诺。”
“移情于他?”宁渊仿佛声音都不属于自己。
他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来了她的点头,他以为和她肌肤相亲,心意相通,互相许了终身。
原来只不过是他自作多请,她从未认真。
他真是太傻,竟然一直看错了她。
云语容深吸一口气,道:“我本来就是水性杨花的女子,不懂得何为忠贞。”说着,默默将云肩和立领排扣都解开,抓住他的手。
宁渊目光冷冷的注视前方,冷不防摸到一处软腻温润,转眼看去,见她脸庞泛粉,乌发散坠,外襟敞开,而他的手掌就覆在她红透的脸颊上。
她眼中似有波光粼动,嗓音娇软,“哥哥若不甘心,我也可以做你的人。”
她的脸发烫,而他的手冰凉如水。
宁渊倏地抽回手,双目用力的闭着,然后慢慢睁开,道:“既然你已经嫁人,就好好做你的唐夫人。从今以后,不要再来宁府,不要再唤我哥哥。”
“穿好你的衣服,给我滚。”
宁渊起身向外走,乘风一直等在门外,见宁渊出来立刻迎上来,焦急地说着什么,随后二人一齐走开。
云语容呆呆的坐了好一会儿,隐约记得槿紫进来帮自己整理衣服,问她要不要回唐府。
云语容点了点头,木然地走出玉施院,走出宁府。
他的话仍在耳边徘徊:不要再来宁府,不要再唤他哥哥。
他和她彻底断绝关系了。
云语容胸口一阵锐痛,心脏被揪得生疼,跨过宁府大门的门槛时,脑袋一晕往前栽去,槿紫及时扶住她,道:“夫人留心看路。”
夫人?
对,她已经是唐夫人了。
她忽然想起少年时宁渊伸出一只好看的手,牵着自己在宁府走动,对她温柔嘱咐:“妹妹看路。”
他再也不会心疼她了。
她站在轿边,正要上轿时,一声奇怪的哭声从宁府内传了出来,好似石破天惊般,紧接着两个嬷嬷走到府外,命人将华丽的灯笼取下。
小厮搬来梯子,取下灯笼,将白绫挂上宁府的匾额。
云语容直愣愣盯着那白绫,见那段白得刺目的布在风中空悠悠打转,耳边传来行人的议论声。
“宁府出丧事了。”
“可惜了,宁大人走了。”
她坐回轿内,心腔似被掏空,冷风灌进缺口。她腿脚早已酥软,眨了眨眼,两道热泪似珠子般滚下来。
舅父走了,可是她已无法回头见他最后一面。
宁府和她再无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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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