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汜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出场处纯白的空间内部,周围密密麻麻围满了形状各异的机器。
机器提取了项圈上的录像却并不满意里面的内容,于是一行字被投影到她的眼前:录像被人为毁坏,需提取记忆进行评分与鉴定。
什么毁坏,分明就是它们制作的东西技术被攻破,被虞小星他们给成功屏蔽住了。
江有汜“哦”了一声,道:“我拒绝。”随后她抬腿就准备离开。
机器却无一动弹。投影虚闪了几下,换了一行字:如若拒绝,则无法获得该场奖励。
她点点头,却还是被它们继续拦在了原地。
警报声突然响起:“检测到编号A-736190903抗拒正当的记忆提取要求,疑似威胁安全区的安全。根据《安全区民众权益保护守则》,不予其进入安全区的权利。”
江有汜终于有些烦躁了。她掀起眼皮漠然扫视了一圈包围着自己的大大小小的机器,冷声讥笑道:“不予权利?安全区是你们建造的吗?进入安全区的权利不是你们给予的,也并非是你们能够剥夺的;记忆有关的事务是特殊场特殊要求下的特殊机器才能负责的,你们没有足够的权限。我并不信任你们,无法任由你们入侵我的大脑。回去多读读你们所谓的‘守则’吧,少在这框人。”
见机器并没有让开道路的想法,她刚好也不想走了,往身侧一靠便倚在了门边,蛮横地堵住了出入口,厉声道:“我要投诉。我怀疑你们联合虞小星打开了一个并不完整的场,致使我的大脑受到了损伤,并且还想以此为借口探测我的记忆。这严重损害了我的权益,一定是你们的阴谋!”
这些机器都是最底层的普通机器。为了保证它们调试的数据真实有效,上层的机器曾设置过投诉的渠道,只不过条件较为苛刻,她从未想过尝试。不过这次她必须要让自己更像受害者一点,就像她本能躲开虞小星的钳制,却生生遏制住了躲避的冲动。
江有汜的心里很明白“研学旅行”实际上算不上是一个场。但不管怎么说,“研学旅行”被开设在“恶林求生”的隔壁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她是临时从场入口处得知信息的也是事实。
机器终于为她让开了一条道路,不过有好几个围在她身边一起进入了安全区,美其名曰“保护因它们的失误而造成损失的民众”。
民众,愚众;囚笼,困兽。
江有汜似乎在安全区的入口处看到了叶继予。只不过那背影一闪而过,她不能完全确定那就是他。
再次踏入安全区,她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拂面的微风变得更加凉爽了,全然不似盛夏的闷热。云层不再那么密集,而是留下大片的蔚蓝色,仿若为谁独留出一片画布,供其大展身手。
街道一如既往地干净整洁,即使两旁满是流浪汉般卷着铺盖的男男女女,即使这里并没有沿着街道摆放的垃圾桶,也没有所谓的清洁人员或是机器。
一个流浪汉突然冲了上来,一把薅走江有汜腕间的手链,头也不回地往前奔去。
江有汜着实愣了一秒,旋即迅速追了上去。
那个流浪汉倒是也很有实力,裹着厚实的棉被还能跑得过长期锻炼且行装轻便的她,甚至可以说把她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江有汜隐隐有几分异样感盘旋在心口。不是她自大,自认为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强过她,只是这件事情、这个人确实很蹊跷。
街道不甚宽阔。所有的人都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些机器也是。
安全区的范围似似乎被扩大了不少,至少她跑了这么久都没有看到这附近的边界。
这个方向是……眼见周围的景象越来越熟悉,江有汜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起来。她甚至用了换位的异能力,导致好几个人骂骂咧咧地盯着她远去的背影,居然还是追不上。
又一个换位,江有汜一眼就看见了旁边的一号店铺。
棉被的一角一闪而过。
她抬脚追了过去。
尽管知道这又是一个陷阱,她也不得不踩上去——她很清楚那并不是她的手链,她从来没有戴手链的习惯。
所以她必须追回那条手链。这段时间内,能够在她没发觉的情况下为她戴上手链的,除了那些机器就只有虞小星了。
万幸的是,绕过一号店铺后不久,江有汜就追上了流浪汉并成功夺回手链。但她甚至没能看到流浪汉的真面目,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下一个拐角处。
江有汜定定地看着流浪汉消失的那个拐角,没有选择继续追下去。
她的安全感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于对信息的掌握,却从未听说过有流浪汉这样的一号人。
先是酒馆及安全区其他地方信息来源的消失,接着又出现了她完全没有印象的强者……好像有什么事情正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沉思。
偏偏又把她引到这里来……
江有汜抬起头,目光移到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方。
“儿童公园”。
她慎重地收起手链,推开铁门。铁门发出老人垂暮般的悲鸣,又似尖锐的号角声。
公园的门口立着一个普通的公告栏。
将视线向更深处挪动,她一眼就可以看到公园正中心的三层塑料滑梯,一旁的栀子盛放依旧。没有了那片格格不入的落叶林,整个公园看上去完整又和谐。低矮的围墙圈住了整个公园,限制住了整个公园的范围。
它原是就在这个位置上,可她竟没有丝毫的印象。
围墙的那边又是什么呢?
自从走进那个深坑,她的脑海中就间歇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片段,一直持续到现在。
江有汜开始绕着公园走,指尖抚过粗砺的墙面,脑中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呆坐在滑梯上的女人、小孩们夸张的笑、渐渐掩住口鼻的泥土……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她继续走着,沉默地盯起那些杂乱无章的栀子树,又忽地顺着它们的方向看向前方。
走到公园最里边,江有汜回头看了一眼铁门。那里空荡荡的。她扭过头,正准备攀上面前的围墙,却被一直跟着她的机器拦住了。
“违背自觉接受保护的相关规定,限一小时内回到居所。”
她静静地盯着那行字。
这么多年来,她眼睁睁地看着无数人死在她的眼前,眼睁睁看着无数人在以命相搏中失去对明天的向往。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这些控制着他们的机器,这些圈养并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的机器。
正好没工具。江有汜没有理睬它们的阻挠,一脚踩在一个离她最近的机器上,准备尝试翻越这堵围墙。
不管前方是什么,只要她想去一探究竟,她就一定回去做。
“江有汜?你怎么在这里?”卢月出不知何时站在了滑梯的旁边,神色谈不上有多好看,但还是耐心地规劝道,“马上就要天黑了,你还不回去吗?”
金黄的余晖镀在塑料滑梯和她棕色的长发上,衬得她眉眼更加精致。
江有汜回过头看向前方围墙外。
远处,与落日余光打擂台的深蓝色中,弦月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
见她不说话,卢月出自顾自地将目光放到了一旁的灌木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冷声道:“别人都是开五瓣的,它偏偏要开六瓣……花期也真有够长的。但再怎么样,它的生命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
盛放也难掩衰败本色,枝条上簇着的曾油光发绿的叶片已然变黄。
“其实如果想的话,也可以提前打掉这些绿叶、摘掉这些白花,或者干脆直接连根拔起好了。只是偶尔想着,就这么看着吧,看着它无人干涉却自己走向灭亡也不乏是一种趣味。”
不管她什么反应,卢月出说罢便要离去。
江有汜顿了两秒,随后迈着轻巧的步子走了过去,与她并肩走上了回旅店的路。她没有接话,反而是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提问之前不应该先回答别人的问题吗?你真的很没有礼貌。”卢月出有些不高兴,但是给了她回答,“听说这边有一座废弃的公园,来看看能不能再开一家分店。”
见江有汜兴致缺缺没有应声,她又接着问道:“你这段时间都住在哪儿?”
江有汜讶异抬眼:“啊?”
在她惊讶的目光中,卢月出面色不虞地补充道:“别多想,并不是我要关心你。我只是想问,你是因为不想再沾染哥哥的一点气息,所以决定从平安旅店里搬出去吗?”
“我刚出场。”江有汜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又开始连续过场了?”
“不,只过了一个。”
这下倒是换卢月出惊讶了,她不可置信地提高了音量,道:“六十五天了,你在那个场里待了两个月还多!你觉得这正常吗?”
江有汜直觉这个数字不对。她一共经历了八个循环,大概是一个月的时间,怎么会多出一个月的空白域?难道两边的时间流速还有差异?
她掩饰住情绪,转而调笑起卢月出:“这么精确啊?月出姐姐一直关注着我呢,这可真是我的荣幸。你不会也是跟着我去的公园吧。”
听闻此言,卢月出冷哼一下就要加快速度离开,衣摆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却又突然止住了脚步。她咬了咬下唇,有些难堪地开口道:“对了,我哥的信你应该还没看吧……”
江有汜右眼皮跳了几下,只犹豫了一秒就笑道:“看了。”
“胡说,你肯定还没看!”卢月出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揪住江有汜的衣袖。
“你怎么知道呢。难道说——”江有汜停下脚步,抬手扯过她揪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的手腕,一下子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还故意拉长了语调,“你在监视我?”
卢月出迅速抽回手后退一步,拍了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讥讽道:“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一个狂妄又自大的家伙。”
她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刻意地等待着江有汜的反应。
然而令她失望了,江有汜仍旧噙着温和的笑看着她,嘴角的幅度也未改分毫。
卢月出顿了顿,莫名恢复了以往在他人面前的平静,移开脸接着道:“你肯定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为你付出了这么多的人的心意,哪怕只是他的一封遗书,哪怕你已经不能再回报他什么。你只会选择性地看到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而对别的东西视而不见。你的生活单调无趣,死板凝固,眼中只有自己,只有眼下的生活和力量。”
又是一声冷哼:“当然,作为他的妹妹,我还是希望你能看一看他留给你的信,哪怕我并不喜欢你。”
江有汜若有所思。
卢月出为什么一副很了解自己的样子?
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卢月出彻底失了耐心,恶狠狠地留下一句“爱看不看,再不看就把你赶出旅店”,就大步离开了。
江有汜没有继续跟上去,也没有理会周边几十双虎视眈眈的眼睛,而是自顾自地拿出了那条手链。
说是手链,其实只不过是十几颗被串联起来的棱角有些规整的小石头罢了。
深沉的蓝色笼罩住这片大地。嘒彼小星,三五在东,一如昨夜。除了剧烈的天气变化外,安全区的景色总是大差不差的,夜空中微弱的星光也总是零星的、相似的。
石头浸在月光中,散发出蓝色的微光。每一个石头都凹凸不平,刻着密密的线条。
不规则的石头深陷掌心的血肉之中,江有汜静默地立在夜色中久久没有动弹。
江有汜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每一个人都笃信她能通过终场,为什么愿意把所有的希望都押注在自己身上。
她重新收好手链,踏着夜色回到了平安旅店。
大大小小的机器环绕在身边,她毫不避讳地靠在窗边展开了那封信——那封沉甸甸的信。
信中的字迹倒是明显看得出来与旅店的“平安”二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但我想,既然对方是你的话,不妨随意一点。
“你能看到这封信,就说明我已经不在了,否则有些话我一定是要当面说的。还是没能再见你一面啊……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根本就不认识我,说不定到现在也只是通过叶继予和月出的只言片语勾勒出了我的点点轮廓。
“有一点是,我希望你能去终场试试,那里或许有你一直想要的东西。据说,通过终场的人不仅自己能够前往所谓的新世界,更能将新世界带到这里。我并不是希望你去拯救世界,说这个只是觉得,除了你大概没人能做到了。还有就是,我私心里希望你能够去那个新世界里好好地生活。我想,没有这些‘场’的世界,就算是再怎么不如人意,也不会更糟糕了吧。毕竟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在新世界里生活得很好。当然,我还是更希望你去做你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月出只是对你有一些偏见,我相信她会随着交往的深入慢慢地了解你。她的话你不必在意,做你自己就好。
“如果你想好了,就打开那个箱子吧。”
信不长,甚至没有书信该有的格式。他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江有汜,也不知道落款该用什么称呼自己。在他看来,江有汜根本就不认识他,虽然事实确也如此。信看完了,卢令这场未说出口的暗恋也在此终结。
江有汜面上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在回卧室的时候顺带踹了一脚停在旁边的机器。
端坐在床沿,她咬着纱布撕开身上紧紧缠绕着的一层又一层的布料,牙齿不自觉地打着颤。她神色专注,仔细地为自己处理着大大小小或是恶化或是还算良好的伤口,左手灵巧地打好漂亮的结。
她抬起手摸了摸右肩胛,有些出神。
在“儿童公园”里受那么严重的伤确实在她的意料之外。尽管已经尽力修复了,但江有汜知道这次伤到骨头了,自己以后一定会一直受它的影响。
本来武力值就不高,现在又……
她有点想叹气。
但不管怎样,日常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她继续在安全区游荡,在各个场出入口刺探消息,只不过很多旧人都已经失去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