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哧——”
倪初久见窦衎一副被抓包的尴尬模样,心里堵塞着的火气一下子就疏通了许多。
而他这笑声也感染了另一人,窦衎默默松了口气,紧张和窘迫一扫而光。心知这次危机已经跨过去了大半,他终于敢抬头去看倪初久,确是一愣。
月光清凉,薄纱一般虚笼在院子里。而倪初久立于正中,笑得生动,好似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灵气,清风明月全都只能算作陪衬。
一时间呼吸都凝滞,窦衎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倪初久:“豆公子可否赏脸陪我吃这碗面?”
语毕倪初久率先进屋坐下,窦衎找不出任何借口,只好端着碗乖乖跟上。
进屋之后他将面碗往倪初久面前一摆——意思是快吃面吧吃面,这碗红油挂面代表我的一片赤诚之心,希望能化我俩干戈为玉帛。
倪初久饿了大半天,方才刚闻到香气,他肚子里的馋虫就已经被勾起。老实讲,窦衎的手艺真的是没话说,看来得找机会多让云霁下厨才行。
几口热乎的面条下肚,倪初久心情也好了不少。横竖云霁都是个孩子,跪也跪了、说也说了,就不必再揪着不放。
是以倪初久放下筷子,决定揭过去这页:“对了,那扳指如何?”
窦衎乖巧:“将军挑得好,很合适。”
倪初久:“那扳指原本是我阿娘赠予我的旧物,我从当兵第一日起便一直用着的。本来还担心你不喜欢。不过你还在长身子,估计过几年就套不上了,那时候再给你打个更好的。”
窦衎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怔了下。
扳指不同于其他,戴久了养过一段时间的旧物更加趁手和顺滑,不会有新东西的那种卡刺感。
是以窦衎一早就看出来这扳指有些细小的刮痕,却没有多想,只当是倪初久又去哪里寻来的旧玩意儿,谁知竟是如此珍重的东西。
方才平复的心绪又被倪初久一句话扰乱,窦衎脑子乱乱的,无意中瞥见对方嘴角沾染了些辣油,想也没想,掏出怀里的白绢抬手为他拭去。
倪初久:“......”
窦衎:“......”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窦衎的脸腾得一下红了个通透。这动作像极了伴侣间亲昵的爱抚,放在他们两个身上实在是有些不妥。
但若是骤然松手,他要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我的手有自己的想法?
新买的白绢还挺好用的,给你一条?
总不能说倪初久吃相难看,他实在看不过眼才动手的吧!
且不说倪初久吃相文雅,跟难看八杆子打不着。如果窦衎真的嫌弃倪初久的吃相,为何不一开始就把白绢给他,而是亲自替他拭去。显得他窦衎好像一早就对倪初久心怀不轨,就等着这个机会似的。
一时间,放也不是,继续擦好像也不太对。
窦衎这个上辈子下辈子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摸过姑娘家小手的纯情男,突然间丧失了对亲密关系的一切信心,只觉心头悲凉。
倪初久也被窦衎突然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但他很快想通:此举于家人之间虽少见,但情到深处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俩虽无血缘关系,却胜似同胞兄弟。而云霁,是要比大多数同胞兄弟还要贴心,实在令他心暖。
是以倪初久主动接过窦衎手里的巾帕,欣慰地问道:“什么时候回皇城军?”
“明日一早。”
倪初久将巾帕叠起来,打算洗干净了再还给他。余光发现窦衎在桌面上紧握的拳头,秉持着礼尚往来的好习惯,是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以作安抚:“既然去了就好好干,可别丢我的脸。”
*
这一晚比此前任何一夜都要难熬。窦衎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倪初久。
他强迫自己去想书院的诗文,那书本上就浮现出倪初久湿漉漉的半个肩窝;他默念军拳招式,那示意小人竟长了双倪初久那浸过月光的透亮眸子。
当晚,窦衎做了个离经叛道的梦。
梦里他将倪初久压在厨房的灶台上,后者脸上挂着游刃有余的笑,低头在他耳边轻笑:“你不是要杀我吗?”
那声音轻.挑.勾.人,窦衎心头忿恨无比,为了让倪初久闭嘴,竟猛得一口咬上了那张总是让他吃瘪的薄唇。
被吓醒的时候窦衎整个人像是护城河里刚捞起来的,意识到自己这具身体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的变化后,恨不得当场自刎。
他悄声起床换了干净裤子,天不亮便逃命似的去了皇城军营,认为自己急需打几套拳法,痛殴一下丁大炮才能平复心情。
路过一片荒地时,他偷偷取出弄脏的裤子,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谁也不知道,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惜那把火没将他的忧愁一并烧掉。连丁大炮都看出他训练时候的心不在焉:这才练了三轮,窦衎手里的刀跟他有仇似的,贴着侧脸掠过他耳朵七次了。
“停停停!”丁大炮赶紧拉住他再一次举刀的手,语重心长道:“豆兄是否有心事?我见你满目愁云、眉头紧锁,很像是患了相思之疾。”
他不开导还好,偏生哪壶不开提哪壶。窦衎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相思”、 “眷恋”这类词。一下子跟点燃的炮仗似的,脑子里腾得一下炸出星星,接着就浮现出昨晚倪初久挂在自己身上——
真是要命!
窦衎认命捂住脸,深吸几口气,摆手刚想解释几句,却被找来的小兵打断:“王房长找你们有事,跟我来!”
两人只好跟着走。越走越熟悉,最后来到他俩在营区的寝所。小兵推开门,示意他们进去,接着又紧紧将门关上。
屋内王半聋坐着喝茶,旁边站着个和比窦衎还要年轻几分的青年,是这次同一批入营选拔的冯齐,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们。
这架势有些蹊跷,窦衎规矩行礼和和气气道:“不知房长有何指示?”
王半聋:“有人上报说你们这间屋子里丢了东西。”
窦衎:“不知是何物,还请房长明示。”
王半聋眼神示意冯齐,后者开口:“我放在柜子里的玉佩前日不见了。这玉佩乃是家传之物,之前一直贴身带着,前些日子绳子断了,这才收好放进柜里。”
窦衎点点头,他的确是见过冯齐脖子上的玉佩,平日里对方保管得也的确很是小心翼翼。他们一间寝所的十个人,也都是那晚冯齐收起来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这玉佩真容。
只有同寝所的这十人知晓,那么将他们单独叫进来审问,谁有嫌疑、要做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丁大炮一脸吃惊:“你怀疑我们?”
冯齐:“屋子里的其他人昨日已经搜查过了,今日自然轮到你们!”
窦衎回想,那玉佩成色一般,只是普通铺子的大货,说是传家之宝不免有些牵强。
再说去年窦衎最“纨绔”的时候,用来弹石子的都比这昂贵。这种货别说偷了,连瞟多一眼都算是折损了窦世子的身价。
不过不出窦衎所料,尽管倪初久不赞同自己偷跑去皇城军征兵的行为,却也并未戳穿自己的世子身份。因此,在王半聋等人看来,自己仍旧只是那个父母双亡的平民豆开心。
柿子都得挑软的来捏,更何况对付竞争对手。
丁大炮防备道:“你要做什么?”
冯齐凶神恶煞:“把你们的包袱拿出来!没做过自然不亏心,检查一下便知!”
翻就翻嘛,语气怎么还这么冲,丁大炮不情不愿的。反观窦衎倒是坦坦荡荡,还十分配合地自己将包袱打开来摊平。
但冯齐显然时有备而来。他草草掠过丁大炮那堆破布一样的衣服和几本话本,转头目光却像头秃鹫一样锁定窦衎的包袱。可是左翻右翻,却连玉佩的半个影子都没见着。
冯齐面色一僵,有些不自然地摸了下鼻子,突然看到什么,接着在一堆衣物中准确地挑出了一个东西。
却不是玉佩。
冯齐从鼻子里蛮横地哼了声:“你个大老粗还带个扇子?”
他掂量了下手里这把小巧折扇,心下嘀咕:即使他对这些玩意儿了解不多,也能看出来成色很不错,是个稀罕物。
他抬头对上窦衎一张俊脸,又想起自己因彩礼不够而被退掉的婚事,心里酸水直泛,讽刺道:“出去喝花酒的时候哪个姑娘送你的啊?”
窦衎哑然,见了扇子也是一愣,估计是自己半夜手忙脚乱翻裤子的时候不小心裹进去的。
他深刻怀疑这把扇子是不是跟自己有仇,没事老往自己包裹里钻,加上此前东林书院那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简直奇了怪了!
那把润白的折扇被倪初久握在手里的时候是那么精致而高雅,彷若天神的仙器。现下落在冯齐手里,显得暗淡无光。
窦衎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像是刚换的外袍染了一袖的灰尘,初绽的花被溅了一大块泥斑。
冯齐以为豆开心被自己戳中心事,正得意,却听窦衎道:“冯兄说笑了,这和你那玉佩一样,是我豆家祖传之物。冯兄拿在手里还请务必要小心。”
言下之意,别给老子摔咯,你赔不起的!
冯齐手上青筋暴起,一双眼睛危险地眯起来。
窦衎知道,冯齐早看自己不爽了。
开营第一日他的朋友卡在五十名左右被淘汰,要不是自己,或许还能跟他一起进入下一轮。后续的测试尽管冯齐奋起直追,但自己稳坐前三,试问换成谁都会心气不顺。不过只有像冯齐这等小心眼儿之辈,才会将自己视为眼中钉,不惜用下三滥的招数也要除去。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王半聋赶紧站出来打圆场:“既然没发现什么,那就散了吧。”
窦衎气定神闲地伸手。谁找他麻烦,他便要让对方吃加倍的苦头。
冯齐一脸不情愿地将扇子塞回窦衎手里,走到窦衎身前时停了下来,食指戳了戳他心口:“下次你可要当心了。”
*
一路出了寝所,窦衎还在心里复盘。
他今日一早就发现了自己包袱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玉佩,又联想到平日就寝时冯齐有意无意朝拿衣服时候的他投来的目光,很快就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以窦衎早已将玉佩从自己包袱里拿出来,又原封不动地塞回了冯齐的被窝里。
既然冯齐是刻意针对自己,此次栽赃不成,后面定会有更多花招。窦衎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丁大炮跟自己走得近,怕是会被殃及。不巧他又是个没心眼儿的,是以窦衎想要好心提醒一下他。
“其实冯齐——”窦衎刚开口,就见丁大炮一张脸憋得跟猪肝似的通红,转而好奇问:“你怎么了?”
丁大炮深吸了口气,弱弱问道:“俺能问你个事儿么?”
“你说。”
“那扇子,我见你那么宝贝,是不是心仪的姑娘送的?因为你参军,二人聚少离多,昨日好不容易得空能团聚,那姑娘欢喜过后却又埋怨你没有陪在她身边。你怎么哄人都不管用,于是被赶去睡了一夜的冷床板,今早才心气不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