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营到长安街一共五里路,踱步小半个时辰能到,火烧云撒蹄子跑起来只需一盏茶。
平日里意气风发的窦世子此刻却如蜗牛般慢吞吞,只恨自己不能一步挪半年,走他个春夏秋冬。
昨日倪初久突然到访皇城营,直勾勾盯了他一早上。等他离去,窦衎觉得自己脸上快被看得穿洞。不知道是不是倪初久跟王半聋说了什么,今日又突然通知休沐。
同营的小兵们都高兴坏了,只有窦衎哭丧着脸,头上缠条黑布就能去奔丧。
天色渐暗,卖画的书生笔筒倾倒泼了幕水墨似的恢弘,窦衎却无心欣赏。他做贼心虚,从侧门进了将军府,左瞧右瞧没人发现后,立马就想偷偷溜回自己的小院。
“公子留步!”
前脚刚迈出,只听身后一声轻唤悠扬婉转,仿若从天而降一套环,不由分说地一下子将他卷入名叫“倪初久”的包围圈。
倪将军立于门后,宛若一尊仙佛,善解人意地问道:“豆公子,今日上哪里玩了?怎么满脸的不开心?”
“......”窦衎慢慢转过身子,只敢轻轻瞟了一眼倪初久,便低头铁了心要做只缩头乌龟。
面前的人垂头丧气一脸心虚,倪初久累计了许久的一股气没处撒,倒是意外地说不出那些讽刺的话来。
他能看到窦衎的发顶,自然也能看到他取下了白玉发冠后空荡荡的发髻、晒黑了的皮肤、还有额角结了痂的细密伤疤。
他这才意识到一月不见,云霁好似换了个人。
一时间,一年以来和窦衎有关的所有画面一起涌上心头,恍若做了场春秋大梦。
那个还都不到自己腰的总是走神的瘦弱稚童,一转眼都长成比自己还要高的俊俏大小伙子了!
他本想好好训斥一下自家倒霉孩子,腹稿都打好了。要先让他自己说说自己的错处,再禁他半个月的足,以观后效。
可是见他低着头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狼崽,耳朵好似都垂下收起来,随着呼吸紧张得一颤一颤的。自己便像是哑火的炮仗一般,那些不忿全都堵在胸口,舍不得朝着面前人喷发哪怕一丝的星火。
年方整二十的倪将军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养孩子的无力感。硬的不行,那就只能来软的了。
他下午回来的路上便想了很久,觉得要给孩子尊严,还是不要在大厅当着其他人的面责罚窦衎的好。
是以他叹了口气,转身带路:“随我进来。”
时隔多日,窦衎再次踏进倪初久的卧房,处境却截然不同。等倪初久关上门,他就十分上道地直接跪地,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窦衎行礼,腰板挺直:“请将军责罚!”
倪初久屁股刚沾上凳子,一见他这样就觉得腰疼,眉头不自觉皱起来:“站起来说话。为何要化名去皇城营参军?”
窦衎垂眼抿嘴,不动作,也不回答。
倪初久强压心中怒火:“站起来,说话。”
老实讲,倪初久实在不是个情绪化的人。他天生自带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蛮子想要惹恼他都尚且困难,更别说普通的激将法,那对他根本没用。
而他生气的时候这一点表露更是明显。不摔东西不骂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你,就好似能看透你百般遮掩的心。寒意随着令人缄默的气势压顶而至,将一切都湮没在无声里瓦解消弭。
窦衎一个月前那些满溢的自信尽数消失,当下他只敢打最为稳妥的牌。
他咽了咽口水,一字一句认真道:“衎仰慕将军能够上战场杀敌已久,自己也有这份保家护国之心,何奈无法实现。化名是为了不让他人因我世子身份而区别对待,我只想通过自己能力闯出一片天来!”
这一长串精忠报国的话乍一听荡气回肠,倪初久的心却凉了半截。
云霁此前闯下的种种过错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赊酒喝、闹市骑马、上课迟到。东林书院那件事不算是他挑起的事端,自己也站在他的角度考虑,为了他甚至不惜顶撞院长。
但这次去皇城营参军,却是云霁作出的最“出格”的举动。
成施告诉他的时候他还不信,直到今日亲眼目睹了他打了一套明显带着早期军营痕迹的拳法,这才不得不承认。
他知道云霁尚武,也预想过有朝一日他投身军队的样子。
参加武试,或者是等兵部正式招人,窦衎有无数种更好、更合理的选择,他却唯独挑了自己不在的时候,进了皇城军。
倪初久知道毛祝那群人心怀鬼胎,自然也能联想到这第一名日后的“用途”。他不怀疑云霁的实力,也不担心云霁会被收买。
他没弄懂的是的云霁这么做的动机。云霁才十六,为何如此着急得要进皇城军?
因为不想去书院读书所以要选了一条更累的路?那为何不提前告诉他一声,难道怕他阻挠吗?
朝堂不比布衣市井来的自由快活,他本想保云霁一世安然,却未曾想他自己硬要走这条路,还是以这样先斩后奏的方式!
他不知道云霁之后还会不会做出更“出格”的事。而那时候,自己还有没有能力继续将他护在羽翼之下……
倪初久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快两年,亲如兄弟,此刻却有些看不透他了。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沟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彼此之间,不知不觉间缓慢扩大。
倪初久疲惫不堪:“我最后说一次,起来。”
窦衎仍旧跪地不起,石头墩子似的一动不动。倪初久却先一步走了出去——明摆着是不想见他了。
这回是真生气了,窦衎心想。
他自己又跪了一个时辰,又觉不对:自己跪在他卧房,倪初久又怎么回来休息呢?
是以还是决定先回屋。当他扶着凳子打算站起来时,才发现双腿针刺般酥麻,寸步难行。
他只好跟只蜗牛似的,挨着墙一寸寸往外挪,拐角碰见在门口等候多时的王伯。
窦衎蔫头耷脑打招呼:“王伯好啊......”
“世子快坐!”倪初久方才板着一张脸甩袍子离去,王伯哪还会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赶紧上前搀扶着窦衎,将他带到院里的石凳坐下。
“恕小人多嘴,世子可是在烦恼将军?”
窦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王伯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世子别怪老奴我自夸,您和将军那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奴不敢说自己是将军肚子里的蛔虫,但他面上表露的情绪,我却也能够理解一二。”
“世子可喜欢火烧云?”
窦衎:“自然。”
王伯点点头:“您深知赤兔是匹绝世良驹,将来是大有作为的。可是某日它却趁你不注意从马厩溜走,跑去那马戏团子里做戏,去码头驮货,甚至像头驴一样磨磨盘。”
窦衎抿嘴不言。王伯将热茶塞到他手里:“易地而处,将军心疼您,怕您这千里马出去会吃亏。要是出了什么事,他更是要责备自己照顾不周,生自己的气了!”
怕我出事?这话放在以前,窦衎就当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但如今王伯一语,他却真的有些迟疑。
他自是对倪初久并无真心,可是对方对他却也真的是无微不至。
王伯谆谆善诱:“这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呢?世子您也不必困扰,说通了,这心结自然就解开了。”
*
窦衎云里雾里地回了自己屋,整个人像是从头到尾被灌了一瓜瓢的毒鸡汤。
他以为倪初久生气是因为自己骗了他,倒是丝毫没有往倪初久责备自己照顾不周这方面想过。
倪初久脑子有病?气自己干嘛!
窦衎腹诽,心中却无端生出些讪然。他沐浴完到衣柜内找干净的里衣,一打开柜子就看到倪初久送他的那个信封和里面的扳指安静地躺在叠好的衣服上。
“碰”得一声将柜门关上,窦衎心烦意乱。
那颗塞到他嘴里的糖块儿,那件阻隔寒冬的雪白狐裘,马车上的那句被埋在雪地里的话。
两年来的种种一幕幕浮现,心狠手辣的窦世子穿上外衫推门出去,边走边告诉自己:我才不是为了要安慰他,只是为了将来的复仇大计顺利实施,进行的必要讨好罢了。
这边倪将军刚和衣刚躺下,突然,一股熟悉的芝麻香油的甜腻攀上他鼻尖。
“笃笃!”
门口传来敲门声,短促且干脆。
倪初久取过一旁的外衫,推开门却是四下无人。
他低头,就见地上一块木盘,里头一碗热气腾腾的挂面。挂面上撒了几根长短不齐的葱段,仔细盯着看的话勉强还能辨认出三个大字——“我错了”。
这等剑走偏锋的手笔,将军府里仅有一人。
倪初久了然,没去拾那碗面条,而是干脆靠上门框,对着月亮悠然开口:“要我请你出来?”
没有回音,他也不急,抱手欣赏起夜色来。好一会儿,墙角暗处才传来些衣物摩擦的声音。
窦衎像个不好意思的姑娘家磨磨蹭蹭挪到院中央,一双眼飘忽不定,努力搜刮着肠肚里的借口,想要说些什么。
却听面前人的一声轻笑。
看到自家将军一秒便怂的豆开心同学:嘤嘤嘤
王伯才是全书最大助攻hh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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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心结得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