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人伸展着胳膊,一脸莫名其妙,“你昨天不在营里吗?将军说了今日要挑人去茂安山,剩下的人听左将军作战指挥啊!”
“哦,哦。”虽然这人是无心之说,但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问,张三脸上还是有些心虚,打了个哈哈道:“这不站岗站到后半夜,还没睡醒呢嘛!”
“当点心吧,别误了营里的大事儿。”
马鞍山的匪贼十分警觉,一路上绕了不少弯道。霍祈清同李连胜两人身上负伤,脚程没有那么快。
既要小心伤口再裂开,又要提防前面两人的视线,因此落下了一大截。
眼看着快要到晌午,乡间小道上浑身血迹的二人看起来十分诡异。
霍祈清头昏眼花,微微俯身捂住了腹部反复撕扯的伤口,盯着小道尽头早已消失不见的身影握紧了拳。劝道:“罢了,看二人这动作想必驻扎地就在附近,你我先想办法将血迹清洗掉,以免引起麻烦。”
李连胜其实也早已受不了胳膊上传来的疼痛,但看着年纪尚浅负伤更严重的霍祈清都一言不发,于是硬咬着牙走了下来。
听到这句话,紧绷着的弦陡然松下来:“说的也是,咱俩这浑身带血,倘若真是见了那贼窝,岂不是自投罗网,自报家门?”
说话间霍祈清已经看到了通往四方菜地的小径,二人一路向下,正看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在门口编草筐。另一个留着长须的老伯,正一锄一锄挖着地,刚抬两下锄头,便要扶着腰气喘吁吁好一阵。
二人好像和狗撕咬了一番的野人,蓬头垢面,血迹斑斓地出现在两位老人面前,着实将其吓得不轻。
老伯还稍许镇定一些,提着锄头立马挡在了老婆婆面前,将眉一竖道:“你们是谁?要来做什么?我们家已经没有钱了!就眼前这两块菜地和我老婆子这两条命,你稀罕,且拿去吧!”
霍祈清连连摆手,解释道:“老伯,我们不是来要钱的。我们兄弟二人北上去做生意,谁知这乡间野径的匪贼将我们那货物全都盗走了!商队折损了大半。一部分去往渝州报官,只剩我兄弟二人受身负重伤,偏巧看着山下只有您这一家村民,这才找了过来,还请谅解。”
说罢,霍祈清夺走了李连胜手中的大刀,连同自己的长剑一起扔去了门口那棵巨树下,以表二人真的没有恶意。
老爷子的目光还是十分警惕,但语气中的结巴却暴露了他的慌张。
“你……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不管你们是商队还是其他的什么,现在赶紧离开这里!我儿子一会儿就要从山上采草药回来了。若看见你们招呼都不打一声,闯进我们家里。一定会把你们狠揍一顿!”
李连胜也有些脾气上来了,他不明白已经解释过意图,为何这老头子十分执拗!抡起袖子就像上前理论。
霍祈清拦住了他,一阵无言。
两位老人看起来十分惧怕外来客,想了想,打扰多有不便,只好告辞。
刚迈出两步,一直躲在老爷子身后的婆婆却开口了。
“是,是清子吗?你可算回来了!娘都两年没见过你了,你不要再生娘的气了,好吗?当不了官也没关系,回来吧,孩子,娘想你了……”
大娘的声音嘶哑又苍老,完全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声音。
霍祈清有些诧异,微微侧目,这才仔细注意到老爷子身后的婆婆。
她的手一顿,一顿地往前伸,颤抖着,目光却十分呆滞,一直盯着前方。
雀鸟从高树上掠过,她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瞳孔也浑浊无比,霍祈清这才意识到。婆婆这是眼盲了。
老爷子见自己的妻子忽然开口,十分气愤,拿手轻轻推了一下她:“说什么混话呢?那个不孝子怎么可能回来?”
一面又转过身来怒斥这二人,:“快些走吧,不要再打扰我们了!”
霍祈清见老爷子如此执着,只好转身提刀而走。
还没踏出院门,老太婆急得扶着扶手就站了起来,声嘶力竭喊道:“不要走,不要走啊,我的儿!”
老爷子想必也是年迈体弱,一时竟按不住老太婆的力道。
木椅破损已久,根本支撑不住二人的打斗。
霍祈清眼疾手快,一个闪身上前扶住了老婆婆,柔声道:“阿娘,我们不走。清子这次回来就是来看您的。孩儿不孝。今日才来接你们……”
阿婆的神情这才镇定下来,一下又一下抚着膝盖上的脑袋,颤着嗓子唤道:“清子呀,清子可别再走了……家里没有你不行啊,前一阵又来了一伙贼人,将你爹和我的棺材本都盗走了。他们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娘不信,娘一定要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好孩子,你别……扔下我和你爹。”
说到动情处,浑浊的双眼竟也泪眼婆娑。
方才脾气硬的像石头一样的老爷子也不禁侧过了头,好一阵才低声道:“罢了你们也是受害者,要留,就吃顿饭再走吧……”
霍祈清同李连胜对视一眼,李连胜立马拜道:“多谢,多谢您老人家。”话音未落,便拎起一旁放下的锄头,吭哧吭哧地挖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垄田便开好了。
老爷子胡须颤动两下,倒也没多再吭声,转身进了厨房准备饭菜。
老两口家境清贫,衣服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连种进田里的每一株苗,每一棵菜都要精心挑选。
看着曾经被蹂躏过的土地,霍祈清不禁抬头问阿婆道:“阿娘,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山上的贼人经常打家劫舍吗?”
阿婆似乎触到了某段不好的回忆,身子又开始瑟缩起来。
霍祈清见状,忙躬着身子,一下又一下抚着阿婆的背。劝道:“对不起,娘,孩儿不该提起来的。不说了,咱们不说了……”
厨房里不断的敲击声也渐渐慢了下来,老爷子看了院中谈话的娘儿俩,眼眶也不禁沾上了些水汽。
饭菜做的很合口,李连胜捧着碗大块耳颐,没想到老爷子面上那么强硬的一个人,却如此热情好客,一口气做了四道菜。
等人上齐了,老爷子抬了抬下巴毫不留情下逐客令:“吃吧,吃完就赶紧走。”
阿婆还在院里晒着太阳,显然没听到这句话,不然又要站起来闹了。
李连胜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三个碗,吃完后摊在椅子上,打了个饱嗝。
老爷子嘴上嫌弃,手却没停,一直往李连胜的碗里添饭。李连胜连连摆手,“够了,够了。老伯,您放这么多我也吃不下呀。”
老爷子的筷一顿往桌上一扔,似乎是有些生气了。
李连胜察觉到苗头不对,看了霍祈清一眼试探问道:“老伯,能冒昧的问您一句,您儿子去哪儿了么?”
老伯缓缓抬头,看着和自己儿子年岁相差不大的霍祈清,和样貌无二的李连胜。
瘦瘪干枯的脸更加黯淡无光,他看了看院中晒太阳的老太婆,哑声道:“早在两年前我们就逼他去科考,科考不中。就只能去渝州里当个书吏,给县太爷扫扫路……谁知他非要说什么堂前尽孝,我和他娘一气之下就将他赶了出去!谁知一出去……一年便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再见到他,便是瓢盆大雨时节,山上那伙人高马大的匪贼穿蓑衣,戴斗笠冲下山来,扔出一只断手问我们要钱。”
老伯声音哽咽,努力眨了下眼,继续道:“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手上的一颗痣,正是我的儿子王清。这伙匪贼说他在城里赌了债,欠下不少钱,要我们两口子凑钱去还……当时老婆子便被吓得一病不起。我东拼西凑,邻里都得罪光了,这才借得了钱。谁知扔在门口的只剩了一颗头颅!匪贼让人放话来说,青子不老实,总想着要跑!还差点将他们告到县城里去,留一颗头在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说到这里,老爷子再也忍不下去,掩面泣不成声。
霍祈清和李连胜也不忍再听下去,连忙按住了他的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大厦将倾,先压死的,是百姓。
老爷子摇摇头道:“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老婆子总觉得清子还能回来。我想带她去一个安居乐业的地方,但她要等清子回来,我想,能守着儿子也行,就一直居住在此。”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做生意的,但一定要切记,后面的山万万不可再上去了。能走的就赶紧走吧,如今天下……”老爷子嘲弄般苦笑道:“恐怕也没有什么安居乐业的地方了。”
二人出来以后,心情都有些低落。不久前讨论的雄心壮志,河清海晏,如今就这样被人重重击碎在了面前。
半晌,霍祈清伸手推了推李连胜,“你身上可有碎银?我出门急,没有带钱,回去了再还你。”
李连胜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只摸出了五贯钱。将钱整整齐齐摆在了牛棚后的架子上,老牛盯着这一幕扬了扬后腿。
李连胜道:“什么还不还的,老爷子像我爹,这钱权当是我替王兄弟给两位老人尽尽孝吧。”
二人不敢再耽误功夫,整理了包袱,追着匪贼踪迹去了。
扛着刀的匪贼二人虽行色匆匆,却也在路上留下了不少破绽。
霍祈清快跑几步,猛地蹲下,往前面有痕迹的地方抹了把沙子仔细观察。
李连胜注意到:“可是往这有印记的地方追去?”
霍祈清摇摇头,“这帮人很聪明,故意做了假痕迹,他们两个人在附近的树木下留下不少刀印。惯性让人们往另一条道走去。可观那边的树枝枝叶稀疏,背阴无光,很有可能再走十几里就是悬崖。”
“反观这边路途通畅,人员脚印也复杂。这是想掩盖都掩盖不了的痕迹,或许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了。”
二人一路追寻,从一座高山往下俯瞰,脚下城镇尽显风光。
李连胜表情却严肃起来,连他也看出了端倪。
这城镇村民虽然个个都有正经事干,吆喝着人来照顾自己的摊子。
实则在每个摊位不远处都会有鬼鬼祟祟的人紧盯不放。很显然这个小镇,进了大半陌生的人。而原先的村民和镇守在此的官兵全都被镇压了起来。
李连胜不禁啐了一口口水,“明知百越大敌当前,却连自己的同胞都要动手吗?”
霍祈清不置可否。
在他们眼里,同胞和外乡人没什么两样,无非是人命罢了,而哪条命更值钱,在他们眼里才是更重要的。
李连胜道:“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霍祈清道:“这阵子看守一定十分严,你脚上功夫可好?夜半时分守卫松懈的时候,或许我们能够闯出去。”
“等到了地方,我便把消息传回军中。一刻都不能有误。”
李连胜连连点头。
没错,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只是他有些好奇,霍祈清口中传回军中消息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