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越 第36章 糖 果

清和斋有一个铁盒，里面有两只用糖纸叠成的千纸鹤，在许多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时光里，那是祁衍舟唯一的朋友。

母亲去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其实都没有反应过来，好像某一天醒来，日子就会回到从前。他被困在潮湿里很久，直到第二年的春天。

他本来最喜欢春天。万物始春，这个季节总会给人无限遐想，误以为生活会生出许多的希望。生日那天他终于接受了母亲离开的事实，再也不会有人做卧着两个荷包蛋的长寿面给他。夏静说她十岁以前都是这么过生日的，没有精美的蛋糕，也没有华丽的食物，只有一碗放着两个荷包蛋的长寿面，可那是她此生吃过最美味的食物，也是她这一生最无忧的日子。

他在夏静的墓前泣不成声，心中怨恨着许多东西，可是最讨厌的还是他自己。如果时光倒退回小时候，他一定不会做个叛逆的小孩，总惹她生气。

“你妈妈笑起来这么好看，你肯定笑起来也很漂亮吧。”

他眼泪朦胧中朝那个清脆的声音看过去，林岁岁就那样笑靥如花的看着他，青涩可爱，犹如春日点点繁花般耀眼。

来这里的人大多神色悲伤，表情严肃，没一个人像她一样，就好像是来赴约一般轻松自在。

他不满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被同龄人看见，撇过头嘟囔道：“没有，我笑起来一点也不好看。”

“可是你和你妈妈长的很像唉，不应该呀。”

“不要你管，和你有什么关系。”

女孩没有在意他的疏离，像是自来熟的坐在他的旁边掏出两颗糖：“你吃吗？”

“我最喜欢吃糖了，苒苒也最喜欢吃了，但是她现在应该在吃别人的糖。”

“不过我觉得肯定没有我的好吃，你要试试吗？”林岁岁那时还有些霸道的天赋，也不管他喜不喜欢，一股脑的就塞进他手心里。

苒苒？也是，怎么有人会没事往这里跑，他生出几分惺惺相惜，没有丢掉。

“你怎么知道她会吃别人的糖？”他其实想说的是，人死了，是吃不到的，但是这话听起来有点伤人。

“我当然知道啦，苒苒说她要去别的时空冒险了，哪个时空会没糖卖。”她说的很认真，连祁衍舟都不忍心拆穿她。

“你妈妈肯定也是的，去了她自己喜欢的地方。”

会吗？

祁衍舟并不相信这些，但是他觉得如果自己不说相信，也许林岁岁也会哭出来，这里哭的人太多了，还是少一个吧。

“也许吧。”

“我就说，苒苒不会骗我。”她惬意的笑笑，终于有人肯定了她的说法。

“我要回去了，你长得好看，笑起来肯定更好看，你妈妈应该也很喜欢你笑的样子。”林岁岁拍拍身上的灰没有逗留，站起来朝山下走去。

他眉心微微动了动，其实心里还想和她说会话，但是他还是没有叫住她，只是拆开了一颗糖塞进嘴里，酸楚苦涩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熟悉的味道涌上舌尖。

几朵浅色的蒲公英被风吹到了他的毛衣上，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看母亲的照片。

会吧，她其实也想自己快乐点吧，离开时她说：“我要去找自己的爸爸妈妈了，小舟以后要多笑笑，才会有女孩喜欢。”

他咧着嘴尝试微笑，嘴角艰难的撑起一个弧度，尽管看不见但也知道这个笑应该好看不到哪去，但是他还是用力的笑着，希望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平行时空，让母亲过上她最向往的生活。

酸涩散去，糖终于开始变甜，他记了起来，三年前他也吃过这颗糖。

那时母亲已经开始频繁的进医院治疗，病痛反应让她难以进食，整个人虚弱的不行一下子瘦了很多，他看着心里难受，又怕夏静看出来就跑到了熟悉的楼梯间。

但是有一个人比他去更早，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是女孩抢占了他的地盘，还是他入侵了女孩的地界。

小女孩回头愣神的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上挂满泪水，鼻子还一抽一抽的。

“对不起。”她站起来稍稍躬身表示歉意。

“我不哭了，你哭吧。”

祁衍舟脑袋空白了一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哪有人哭还要轮着来的。

女孩却没有发现自己的话有问题，径直的朝楼梯下走去。

后来，祁衍舟又在电梯里见过她几次，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孩，那个女孩脸色有些惨白，远不如她看起来有活力，但是她们总是叽叽喳喳的，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他听了好几次，才大概猜出来是一些追星话题。

夏静的身体每况愈下，最终进了ICU抢救，他当时刚刚十六岁，心里害怕极了。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想逃离这里，发了疯似的跑了下去，在医院门口一头撞上了女孩，女孩瘦弱被他直接撞倒在地。

祁衍舟捂住额头视线模糊，旁边的人惊呼着将两人扶起。

女孩没有计较，摇摇头说道无事，众人才缓缓散去，他掐着手心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觉得自己真是一个灾祸，谁碰到他都要倒霉。

“你别哭啊，我没怪你。”

他本就正是自尊心强的年纪，再加上自己在女孩面前丢了面子，母亲还在抢救室里，心中的害怕愧疚杂糅在一起，滚烫的眼泪簌簌而下。

“别哭了，别哭了，我真不怪你。”那女孩也害怕极了，被撞的明明是自己，怎么那人还哭的更凶，她翻着包递过去一包纸巾，祁衍舟不肯接。

女孩歪着头看他，最后自己把纸巾塞进了他口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护身符塞到他手里：“我记得你，这个我有好几个，送你一个吧。”

他听着捏紧了指尖的黄色符纸，外公突然打来电话责备他，说夏静已经出来了怎么没有看见他，他愣了一下转身跑了上去，甚至忘记了和她说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母亲一周后转入了普通病房，他终于心安了下来，身上的外套已经好多天没换过了，他脱下来，符纸和纸巾一起掉了出来，顺带掉出来的还有一盒糖果。

她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祁衍舟不知道，他向来不喜欢这些，顺手想把糖果丢掉却不知为何还是打开尝了一颗。

唔，真难吃。

旁边的小孩看着糖果有些想要，他挑眉把剩下的全递了过去，然后准备把嘴里的吐掉。

“在干吗？”夏静虚弱的睁开眼看他。

他摇摇头只好忍了忍含在了嘴里，心里止不住的吐槽，这糖真难吃。

外婆熬了药送过来，夏静皱着眉头说太苦不想吃，祁衍舟闻着那味也觉得难受，突然发现自己口里的糖这时已经变甜，他回过头想让小朋友还给他，结果却只剩下空空的盒子。

夏静当然也只是嘴上说，闭眼一闷喝完了所有的药。

他后来再也没见那个女孩，觉得也挺好，这不是什么好地方，还是不来的好。

春风轻柔，女孩的马尾在风中轻晃着，眼前远去的背影和那张稚嫩的脸庞重叠在一起。他恍然醒悟，原来是同一人，他想起自己好像一直不知道她名字。

他们还会见吧，风吹起他手中的蒲公英飘向更远处，答案留在了风里。

再相见时，是大江强拉着他去看的电影，结果自己却一直没来，电影里有个情节，是母亲给孩子做了长寿面，和他的一模一样。

这个位置灯光昏暗有些偏僻，电影院人并不多，他鼻尖泛起酸楚忍住潸然泪下。

她好像又出现，在他每一次很难过的时候。

熟悉的流程熟悉的套路，他真要怀疑她是不是卖糖果的，怎么身上总是带着，但是这一次他想问下她的名字。

他不想再对着纸鹤说话。

还想。

和她说话。

故事结束，林岁岁如梦初醒般看着他，原来在她没有在意的岁月里，他们曾经有过这么多次的交集，她却一次也没有记住。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嗔怒的看着祁衍舟，亏自己胡思乱想了这么久。

“你都忘记了，而且你上次说不喜欢这种看上去巧合的事情。”

“还有。”他低着头耳根泛起一些绯红：“我怕你有天后悔了，想离开我，那这些事情就会变成你的困扰。”

“笨蛋。”林岁岁俯身抱住他：“你说你喜欢我，那你怎么会不懂我的心意。”

她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常常以为过了耳听爱情的年纪，但还是希望得到一句肯定的答复。

“我喜欢你，岁岁，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那你呢？”

他抱紧林岁岁，希望能从她的口里得到答案。

希望林岁岁心里有他的一席之地，希望他们的婚姻可以从爱开始，而不是合适。

林岁岁嘴角微不可察的翘起弧度，真是一个笨蛋，但还是耐心地说给他听：“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上你了。”

她很久之前就喜欢上了一个人，不是青春懵懂的喜欢，是深思熟虑的爱意。那个人有时会敏感脆弱，但他也很善良勇敢，温柔谦和，是她最最喜欢的样子。

是她最最喜欢的祁衍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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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她回想起来心中仍觉甜蜜，原来有一个人曾经在很久很久之前就一直在默默的喜欢她。

心中忍不住窃喜，在床上翻来覆去的。

“也不知道他睡了没有。”林岁岁震惊自己脑海里的思想，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不是，他们既然互通心意了，为什么还要分房睡啊。

她一激灵直接坐直起来思考，去夏冰家也好林家也好，为了不被别人发现，他们总会睡在一起，但是一回家，两人又会默契的分房。

最后得出结论，这样不好，不利于夫妻之间培养感情。

没错，就是这样。

林岁岁抱着枕头在门口徘徊：“我们有结婚证，合法的，没事，没事。”

门吱呀一声从里侧打开。

“岁岁，你怎么在这？”

“我，我就是……想问问你，明天早上吃什么？”她抱紧了些枕头，开始瞎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嗯……虾仁烧卖和赤豆圆子粥可以吗？”

“好。”她又道：“那……中午呢？”

“中午，你想吃什么吗？”

“你决定吧。”

“那吃香煎鳕鱼和板栗烧排骨，我再炖个汤。”

“好。”

“还，还有晚上。”

“嗯，糖醋肉和番茄牛腩？”

“可以。”她漫不经心的答道，思考着还有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问。

祁衍舟淡然的看着她，坏心眼的笑了笑：“岁岁，还有问题吗？”

“你让一下。”

他侧身，林岁岁一把从旁边钻了进去，爬到床上盖好被子一气呵成闷声道：“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