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很喜欢雪,下了雪可以打雪仗,可以堆雪人,冬天还可以溜冰,后来上了学只喜欢大雪,不喜欢小雪,因为下大雪学校有雪假,但下小雪就要去学校铲雪,我对雪的感情已经夹杂了外物,变得不那么真挚了。
再之后上了大学,体育课上老师教我们滑冰,但由于我太怕摔跤,几年也没学会,等遇见了林树,初尝情爱滋味,似乎初雪又变得意义不同,蒙上一丝浪漫神秘的色彩,哪怕是对我这么个缺乏浪漫细胞和想象能力的人来说也变得有些向往。
老人讲,下雪之前看天气就能看出来,然而我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就像是打听路时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十一月初,供暖公司的炉子跟初雪商量好了,雪一来,城边儿竖着的几根大烟囱也冒起了白烟,坐在窗边喝一口热茶翻翻社媒,大学同学有的在南方的钢铁丛林里拼搏奋斗,有的去了西部完成伟大理想,也不乏如我这般沉浸在慢节奏的生活里。
费一宁忽然发了消息给我,刚想点开看,却紧接着蹦出无数条,我甚至都来不及点开第一条,好不容易等手机不再震动了才慢慢拉回上边儿一条一条看。
“我打算今年冬天领证。”
“婚礼就办在圣诞节。”
“你和林树能来参加婚礼吗?”
“我想让你当我的伴娘。”
“你还得帮我选婚纱!”
“到时候我们去雪地里拍照!”
“你问问林树,丁格说想让他当伴郎。”
紧接着是无数个表情包轰炸。
我盯着屏幕上的字却觉着有些看不懂了,反问她:“不是,这么快?”
“不快了!合理合法。”费一宁发了狂笑的表情,我猜她应该是迫不及待,毕竟回了老家之后一切都安定下来,似乎也没什么能令她恐惧结婚的,倒不像我跟林树,选择离家的代价就是许多事都只能靠自己。
林树坐在沙发上抱着一台笔记本,屋外有些阴,屋内没开灯,电脑的光恰好投在他脸上,正蹙眉滑动无线鼠标看着屏幕上的PPT,不晓得是在想些什么。
林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猜是丁格给他发的消息,他飞快打了些字就息了手机屏。
“费一宁说她跟丁格要结婚了,定在圣诞节,想让我们俩去当伴郎伴娘,你单位能请得出假吗?”我一双腿耷拉在床边,老式的木头床有些高,床板下头还能放些杂物,沙发却是矮的,所以我得低着头看林树。
“能。”他歪头看了看我,却又放下笔记本电脑俯身将我的脚扯过去放在他的腿上,“但我不确定能不能赶上他们的婚礼,那几天我要去参加一个考试,我刚跟他发信息说看情况别等我。”说着,又将我的袜筒向上提了提。
“那我自己去?”我勾了勾脚趾,挠了挠他的大腿。
林树垂头暗暗勾起唇角。
“还笑,我问你话呢。”我挪了挪屁股,伸手去捧他的脸。
他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温柔说:“嗯,如果赶得上,考完试我直接过去,但如果赶不上我也没办法,就只能辛苦你了,反正我尽量。”说完,搂着我的腰,将头埋在了我的怀里。
“那好吧。”我嘟着嘴,虽觉着有些遗憾,但也没什么办法,毕竟已不再孑然一身毫无顾忌。
林树将我从床上抱下来,两个人窝缩在一个沙发里,我捧着马克杯小口小口嘬着热茶,一边儿看着他摆弄电脑,亮白的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小如蚂蚁,要是我恐怕早就看得不耐烦了,林树的脾气显然比我好太多。
许久,他合上电脑,揉了揉眼睛,仰面躺在沙发里,大概是放空繁杂思绪,我望着窗外被修剪得像是只秃毛鸡的悬铃木也发起了呆,直到感觉林树把手伸向我,两人十指相扣,我回头望了望,他恰好将脸转向我。
我俩把脚搭在床边儿,我靠在他的肩上。
“宋夏,你想结婚吗?”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看丁格和费一宁结婚了,怕你感到不安,想跟你说我之前说过的话都还有效,我没有忘记。”
我抬眸看着他的嘴巴开开合合,听完后又在心里想了想,“没有不安,一点儿都没有。”
林树笑了笑,“那就好。”
“其实我打算等你研究生毕业就结婚,你怎么想?”我在心里打着算盘,好像现在结太早,但如果研究生毕业他还想继续深造的话,我好像又不想等那么久,算来算去研究生毕业刚刚合适。
“我?”林树摸了摸我的脸蛋儿,“我妈把户口本都给我寄来了,你说呢?”他趁着话语间隙凑到我跟前轻轻吻了我,“我觉得我们现在其实跟结婚了婚没什么两样,或许跟有孩子的家庭不大一样吧?柴米油盐酱醋茶,买菜做饭上班下班。”
“那是因为我们在一起还不够久,有人说时间长了就会有什么审美疲劳、七年之痒,总之就是倦怠了。”可能是我太悲观了,事情没发生之前总不会朝着好的方向想,还是那句话,降低预期就不至于在坏事来临时太过崩溃。
“有人是谁?”林树蹙眉问。
“就是他们。”我胡乱比划着。
“那就不是我们,所以不能用来论证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成立,驳回!”说完,他笑着用脸拱我,细碎的吻像是夏日初见时下的雨,胡乱拍在我脸上,我大笑出声,想着法子躲避。
“林树,你好烦……”我小声说着。
“你不是说七年之痒?现在还没到七年就痒了?”他停下来,睁大眼睛无辜望着我。
“就痒了,怎么着了吧!”我笑着回答。
“那就挠挠,挠挠就不痒了。”他一边儿说一边儿伸手去挠我腰上的痒痒肉。
我无意间瞄了一眼窗外,几片雪花落在了玻璃上,我指着窗户,似告饶般大声喊:“雪!下雪了!”实际上是想转移林树的注意力,双眼含着笑出的泪花儿,没多久视线也朦胧起来。
林树将我从沙发上抱起来,通过沙发与床之间的狭窄过道踱到窗前,窗外薄薄一层白,似乎街道上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黑色柏油路变得发灰,不晓得多久就会变成茫茫一片白。
我伸手拉开窗,冷空气扑面而来,抬眼望着老式的铝合金窗,边边角角那些个不易发觉的缝隙平常日子也会往屋内灌着冷风,如今冷热交替,几朵小小霜花点缀在玻璃边儿。
“再过些日子,窗子就不好开了。”林树抱着我,两个人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车来车往,许是因为供暖之后太过燥热,开了窗反倒舒服。
十二月之后,雪下得更频繁,有一次去药房给林树拿止咳药,药房旁边就是个医院,急救车进进出出,药房的工作人员说一到冬天医院的骨科爆满,其实摔摔跌跌那都还算是幸运,车祸才真的吓人。
东北的骨科好比吃辣地区的肛肠科,想到这儿我连忙给林树发了条短信,让他上下班路上慢一点儿。
不过等发完消息我才惊觉自己怎么好意思说别人?不久前买菜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摔了个大屁墩儿,还是林树把我背回去的,我看着手机里的短信框发笑,药店店员瞧见也是一愣。
离费一宁结婚没剩下几天,一个星期前她给我发了不少婚纱照片,在一个摸鱼的下午我俩把这事儿给敲定了,当然也包括敬酒服和伴娘服,假也已经请好,只等着下班我就能飞奔到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城市参加闺蜜的婚礼。
所谓好事多磨,就磨在我早早到了火车站结果大雪火车晚点,上了车之后又走走停停,延误了将近两个小时,费一宁在火车站停车场睡了一觉,我才在情绪崩溃的边缘背着包从出站口走出来。
她打开副驾驶位置的车门,下车冲着我挥手,我垂头丧气蔫头蔫脑,像是个游魂似的飘向她,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再不到,我就要死在火车里了。”
“香芋味儿珍珠奶茶。”她说着把一杯奶茶塞进我手里,顺便把我推上了车。
丁格坐在驾驶室,表情轻松,看着喜气洋洋。
新郎官儿高兴得哟,我在心里起了起哄,表面仍不动声色,除了疲惫还是疲惫。
“肉松的,老好吃了。”费一宁将一盒蛋糕递给了我,“先垫吧垫吧。”
我望着车窗外的老旧火车站不禁吐槽:“什么时候能把你们家这儿的火车站修一修就好了,周围都是高楼,怎么能放一个这么小的火车站?不和谐。”
“要不交给你管?你给规划规划?”她开玩笑说。
“我一下子就把这火车站给推了,重新建个大的。”我喝了一口热乎乎的奶茶调侃道。
费一宁转过身看向我,“林树都教你啥了?我发现你现在想法特别多,话也多。”
丁格看了眼后视镜,打了转向灯,车里头滴滴滴响了一会儿,然后爽朗笑说:“林树可不是个闷葫芦,别瞧着他出去不怎么说话,那是不想说,可不是不会说,用老话讲叫蔫巴淘。”
“是吗?”费一宁看了看丁格,似乎还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他是纯蔫巴。”
“那你可是看错人了,我之前问过他,他上高中的时候学习特别好,尖子生那种,好像是因为谈恋爱还是喜欢谁来着,成绩下滑挺严重的,不然高考能跟我这种货色考差不多的分儿?跟我们宿舍那几个搞在一块儿也属于是凤凰落鸡窝了。”丁格一边儿开车一边儿说。
“真的假的?”费一宁一脸不相信,“反正我觉着他不像是会做这种傻事的人。”
“我骗你干嘛,哎,宋夏,你不是跟他老乡吗?他没跟你说?”丁格问。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林树高中喜欢过谁在我心里逐渐变成了我要守护的一个秘密,隐隐觉着这件事就像是连着林树的大动脉,只要轻轻一扯就能要了他的命,就好比我因为很胖而被孤立的那几年发生的所有事我都不想再跟任何人提,我想爱而不得大概比此更甚。
“说了。”我小声答。
“丁格!”费一宁冲着他突然喊了一嗓门,而后转头看向我,“对了,宋夏,林树能来吗?”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他这几天要考试,他说他尽量赶。”
“之前没听说他要考研啊。”丁格忽然找补似的说:“放心吧,他肯定能考好,我跟林树认识这么多年,他都还不知道挂科为何物呢,我们宿舍出来的能有错?”
费一宁怀里捧着一兜糖雪球,嚼了半天余光瞄了一眼丁格,“还好意思说,差点拿不到毕业证的选手,要不你也去考一个,让我看看实力。”
丁格嘻嘻哈哈说着:“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心里有数的,所以没什么崇高理想,我的理想还是从我爸那儿继承的,这辈子目标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我在他们俩的喧闹声中望向车窗外,并不宽敞的街道上挂满了中国结和小灯笼,松树上缠着彩灯,零星几个人穿着羽绒服戴着帽子踩着雪地棉,将脸掩在口罩和围巾下面,像企鹅一样晃晃悠悠走在路上。
我总觉着东北的年似乎过得比别的地方更早,是从小年儿开始吗?好像不是,那是从杀年猪开始吗?好像也不是。
想起小时候小山一样的白菜堆被大卡车拉进城里,爷爷奶奶一下子买了个三四百斤,对那时的我而言是个想都不敢想的数字,三四百斤白菜要吃到什么时候?!谁知道他们告诉我地窖里还有成堆的萝卜、地瓜、大葱。
有一次我见邻居扛了半扇猪回来,一度认为大人们都疯了,等到了来年春暖花开,就记得我奶奶说了好几遍地窖里的红薯发芽了,然而来年冬天她还会照旧买这么多。
我觉着过年有可能是从那车白菜开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