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尚文是被安平的低泣唤醒的,刚睁眼时周围很黑,几乎看不清人影,过得一会才隐隐看见安平就伏在身旁,动了动手脚,听得一阵哗啦啦铁链拖动声。
他挣扎坐起,后背所贴之处坚硬冰凉,是石墙,又听得嘶拉一声,是安平摸索着扯下衣衫,拿过来披在他肩背上,欣喜的嗓音带着些颤抖,“爷,您终于醒了!”
黑暗、阴冷,空气中飘荡着说不出的腥臭味道,一下就让人明白这是不输于县衙大牢的森严地牢。细听,似乎深处还有女子咽呜般的哭泣,飘渺、细长、似真似幻仿若鬼语。
魏尚文微眯眼眸,终于看清他双手腕上被系了根长铁链,双脚上也是,锁住铁链的锁头铸得又粗又沉,这是让人毫无逃跑可能了。
“爷,他们是什么人?”安平抖着声道,“怎么敢光天化日大街上行凶,还能把大街都清空了,这么多死士,那几个兵丁一眨眼就被杀了,他们,他们是要造反……”
仿佛这两字带出来能吞噬人心的惨烈,安平猛得一个哆嗦,伸手捂嘴,牵动铁链又发出哗啦啦声响,在这黑寂寂的地牢中,更让人寒毛直竖了。
魏尚文闭上眸子,一时间没有说话。
安平心底的愧疚几乎如海般将他淹没。
魏尚文在思索,苏州府城有这般势力,能清空大街行凶不为人察觉,几乎也就那么寥寥一两个,府台大人还在锦县,剩下的就呼之欲出了。
原来是他,真是好心计!
这般想来,先头挑起澄湖与澄庆两帮争斗,再上船掩杀,弄个意外身死,就是此人手笔了。
李先生、欧春华、官德茂,不,官德茂也许不清楚,另外两人,一定听命于他了。湖里那一场没弄死他,又派人大肆搜索捉拿,现在终被他得逞了。
忽得一个清脆巴掌声响在身旁,安平连连抽打自己,“爷,都怪我自做主张,是我错了,我错了,害得爷落入如此境地,我该死该死……”
魏尚文一把抓住他手,沉沉声音仿佛融在黑暗中,“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来看了爷几次,我没让进院,我……我……”
听得到低低的抽气声,安平大气都不敢出了,把头深深地埋下去,“我看她闹着要进来,怒气冲冲的,身体身体应该还好……”
魏尚文甩开他手,几乎要被气笑了,怒意从胸腔喷涌出来,一下就把后背伤口炸开,暖洋洋的液体流了出来,撞到石墙上瞬间变成冰刀,戳在他背上,再层层穿透皮肉、骨骼,痛楚就如同一只冰凉大手,一下攥住了他的心脏。
“爷,爷,您怎么了?”安平吓得爬跪上前,想扶他却又不敢,只听得咯啦啦的清脆声响,他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那是牙齿打颤声,他家爷就如置身凛寒冰原,整个人都在颤抖了。这一明白,他的心几乎紧缩成一团,上前就要抱紧他。
魏尚文伸出一手,推开了他。
“你可知,先头那回,我也落水了,身受重伤就快死去,是她救了我。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想说的,我要说的是,她是我想保护的人。安平,我在湖中小岛那儿跟你说过的,要是没有她,你家爷活着也会象死去了……”
“爷,我错了……”安平泣不成声。
“安平,这些年你随在我身边,那些苦楚无奈,你也都瞧在眼里的,你家爷不想回京了,就想在那孟家庄,与孟枇杷成亲生子,做个普通人……等从这里逃出后,你自个儿回京吧!”
安平完全没想到他家爷竟然不要他了,肝胆俱裂,呜呜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牢中陡然传来一阵更大哭声,如同河堤决口,无数女子凄惨哀叫,“救命啊,放了我吧……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娘啊爹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这哀声是由无数女子一齐发出的,如同海潮拍岸,呼啸汹涌而来,撞在人的灵魂上,简直如坠地狱。
安平连哭都忘记了,跟着魏尚文一起扑到铁栅栏前,可凭他们怎么侧头去看,都望不见那些女子,只知这般哭声,怕是有几十上百个女子被掳在此。
紧接着又一道粗鲁喝声响起,伴随着铁棍敲打在铁栅栏上的乓乓声,“赶着投胎啊,哭他娘的丧!老子刚刚打个盹,又给老子吵醒了,哭哭哭,一天到晚哭,老子弄不死你们!”
随着火把光亮传来,魏尚文终于对上了过道走来的五六个恶行恶状看守,他们同样一身黑衣,半隐在火把阴影下,那一具具粗横身体把阴影撑得如同恶鬼乱舞。
目光刚一对上那充满戾气泛着血红色的眼珠子,铁棍就突兀敲了过来。
“瞧什么瞧,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劫掳民女,罪大恶极,斩首不赦。”魏尚文冷冷骂道,抓在铁栅栏上的手一缩一翻,就握住了那根铁棍头,随即往后一拉,再手腕轻轻一抖。
那具粗横身体猝不及防就被扯了过来,铁链绕颈,人被抵在了铁栅栏上。
魏尚文双手并拢,身体一个旋转,就把他绞在栅栏间,随后发力,只听得咔嚓一声,刚还粗鲁喝骂,戾气纵横的牢首就被拧断脖颈,身体软倒下去。
“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魏尚文再次轻轻一甩,松开铁链,目光冷然朝那些人看去。
剩余几个看守啊一声,齐齐往后退开一大步,随即似乎反应过来,又扑上来拿手中的铁棍疯狂朝铁栅上敲打,发出砰砰巨大震响。
刹那间,地牢中那些女子的哭声都止了。
魏尚文立在牢中,手握铁链望住他们,那些人想解开铁栅门冲进来却又不敢,一时间,寂静、震响,门里门外,仿若人间地狱。
“既然来了,躲在暗处鬼鬼祟祟作甚,我竟不知漕运总督这般大人物何时成了阴沟里的老鼠,专干些见不得人的事。”魏尚文慢慢把头转过去,朝向那些看守来之黑暗处。
“还是这般高高在上,骄矜狂傲,啧啧,可惜,今日你已成为我的阶下囚!大庆的福王爷,魏尚文!”
随着一声嗤笑,从暗处徐徐走出一个高大男子,身披斗篷,整个头脸都隐在斗篷的阴影之下,借着火把光亮,只能看到一个尖厉下巴随着说话上下移动。
他手一挥,恨恨骂道,“没用的东西,还不退下。”
那些恶行看守屁都不敢放一个,瑟缩无声地把那死去牢首一同抬了下去。
魏尚文嘴角轻翘,扯出一抹嘲讽笑容,退后两步,在牢中寻块干净地方,那轻松姿态仿如还在他福王府上,思忖着哪间雅室歇息。
安平机灵,忙过去用衣袖擦了擦地,又扯过一把稻草铺好,这才扶他坐下。
魏尚文坐稳,把衣摆细细拉平,抬头朝他一笑,淡淡道:“让我猜猜哪个主子?四皇子……不不,四皇子可是与太子交好,那只能是二皇子了,对吗,贤妃所出的二皇子……再让我猜猜,他又承诺了你什么,二皇子妃的位置吗!”
他是笑非笑地朝他看去,“想做国舅,不错,野心够大,可你又怎能肯定,他一定会登上皇位呢,这里面的变数可太多了,陛下春秋鼎盛,太子也是英明能干,二皇子他凭什么?就凭你?哈哈哈,你别搞笑了,就凭掳来这么多女子吗,怎的,开几间青楼了,又贿赂几个官员了,他们都听你的吗?严庸,你可想好了,以下犯上,伤天害理,祸及子孙,诛你九族都不过份!”
安平站在魏尚文身旁,躬身低眉,听到这里,才低喝一声,“严庸你好大狗胆,竟敢谋害福王,你想造反吗!还不快放我们出去……”
魏尚文微微摆了下手,安平立马住嘴,后退一步。
把身形藏在斗篷中的严庸哈哈大笑,踏前一步,咄咄逼人道:“什么福王,还摆什么臭架子呢,在我眼里,你就是条可怜虫,你人生的好日子早在六岁那年就结束了,先帝去后,你就是陛下、太子,还有众皇子们的眼中钉!”
他说着这话,目光死死盯住魏尚文,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悲愤忧伤和窘迫来,可坐在阴冷腥臭地牢中的他,只微微扯了下嘴角,似乎还在笑,那面容俊美沉静。
严庸心中极是畅快,一个皇族亲王落到他的地牢中,最终结局就跟那些女子一般,要生要死全凭他一念,可瞧着他镇定模样,心中又满是不忿扭曲。
他想看他哭泣,看他哀求,看他象条狗般爬到他脚前求饶。
“生得这般俊美有什么用,把武艺练得那么好又有什么用,你错误的,就是出生在这世间,最最错误的还领军出征,你以为你是谁,你抢了别人的胜仗,抢了别人的兵符,抢了别人该得的位置,你不死谁死,就算太后也保不了你,哈哈哈,你就是个多余的人,哈哈哈……”
安平实在忍不下了,伸手指向严庸,大骂道:“乱臣贼子,颠倒是非,我看最该死的是你!我家爷忠心爱国,上阵杀敌护天下百姓,就算那狗屁二皇子想他死,你去问问天下百姓,他们答不答应!爷,别听他胡说,他在放屁!我们一个字都不要信!”
魏尚文微笑着看一眼安平,示意他稍安勿躁,“二皇子说我挡了他的路,可当时在金殿上,陛下问了谁愿领兵前往,他并没有站出来。严庸,你要护这样一个贪生怕死鼠肚鸡肠的人登上至高之位,你就不怕他转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吗?也是,今日你抓我,不杀却关着就为防这点吧……”
一下被击中内心隐密,严庸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握拳,愤然道,“一个将死之人,我还跟你废什么话,你就给我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中等死吧!”
严庸转身走出地牢,整整衣领抖了抖衣摆,俨然又是一个威严冷静的漕运总督大人,地牢出口就在香云寺一处偏僻禅房内,他走到蒲团上坐下,端过属下泡好的香茗,津津有味品尝起来,待尝过一盏,才招手吩咐道,“那尸体准备得如何了?”
属下应,“已泡过七日,肿胀如球,腐臭冲天,不能辨认。”
“很好,找时机抛出去,是死是活总该给人个交待不是。”他得意洋洋道。
属下犹豫了一下,立马禀告道:“派出去截杀欧春华的人没有成功,被他逃了。”
“什么!一条丧家之犬还给他逃了,我要你们何用!”他怒极,手一甩,那只天青色茶盏落地,撞在青砖上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属下脸上被碎片划了道口子,却一动不敢动,低头又接着道:“不过抓来一个妾室,还抱着他刚出生的儿子。”
“噢,把他儿子抓来了。”严庸眯起眼,转怒为喜,“那先关起来吧,待处理过欧春华再说。”
“是。”属下应声,见他起身离开,忙先头安排。
严庸离开不久,又一辆小车悄悄驶进香云寺,孟荷花被扯了进去,她抱紧婴儿,一点不敢反抗,让走就走,让停就停,这些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求生已是无望,眼前只能苟且多活一刻,更让她忧心的,不知豆豆如何,小巷混战中她是否已经丢了性命,想到此,她的眼泪又无声滑了下来。
一步步走进地牢,腥臭扑鼻而来,身前黑暗如渊,身后推搡无情狠辣,她跌跌撞撞往前走去,就象直直走进地狱中,忽得,有道沙哑声响起,“大姐,孟荷花。”
孟荷花突得就从那沙哑的男声中听出了惊诧疑虑,还有担忧,她一抬头,借着身后的火把光亮,只见一人急急扑过来,却被铁栅拦住,那俊朗面容上,一双眸子清亮黑润,正企图带着温暖镇定安抚她。
她一怔之后,就走了过去,“你是?”
魏尚文笑了一笑,大大方方道:“大姐,我是枇杷救回来的那人,你还记的吗?”
“啊,原来是你,你怎么……也被他们抓了……”
魏尚文看了她一眼,又笑了笑,伸出手来,轻轻揭开一点襁褓,“是男娃吗,恭喜恭喜!”
孟荷花跟着低头望去,小婴儿途中哭过,她怕被他们杀掉,侧身遮掩着喂过奶,此时又睡着了,“这孩子……命苦……”
她轻声叹,目光怜惜凝在婴儿身上,没有察觉到他的手收回去时从她鬓边轻巧滑过。
“还不快走,这里是给你们寒暄的地方吗!再啰嗦,一道尝尝杀威棍的厉害!给我安份点,进了这里,还想作妖,呸,赶紧走,别浪费老子力气!”
孟荷花被他们推得一个趔趄,不得不迈步往前走去。
魏尚文立在栅栏前,没有再说话,冷冷望着那些看守。
看守们色厉内荏地骂了一路,把孟荷花扔进牢房,又从魏尚文栅栏前匆匆溜走了。
等人走光后,魏尚文退回牢间,仍往墙边坐了下去,手中却在抚摸着一支银簪,这支银簪可能戴得久了,光滑圆润没有一丝毛刺,簪尖却挺细,只需稍加打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