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枇杷醒来是在丹凤婆婆处,窗外下着细雨,淅淅沥沥一如她的心情。
“婆婆熬了鸡汤,趁热喝,你这细娘,受伤着凉,还自己往湖里跳去抓水匪,你也不嫌凉!女人哪,最怕身子受寒,到时月事紊乱,要么给你几天来一次,要么不来,头疼都头疼死你!月事不调老得快,还不容易怀上,你可没生孩子呢,到时怀不上怎么办!”丹凤婆婆用温和的语气絮叨责备着,手上端着一砂锅鸡汤摆到床边小几上,又给她舀了满满一碗递过来,“要老婆子喂你吗?”
“别别,我自己喝。”
孟枇杷讪笑,接过碗却嘴硬道,“婆婆,你是不知道那个王显中有多厉害,双手双斧砍死了好些人,我看他要逃了,才没耐住跟着跳下去的,你知道的,我水性有多好,要是我不跳下去,怕是就抓不住他了!”
孟枇杷故意得意地笑,又大口喝了口鸡汤,没想到被烫得险些吐出来,忙用一手扇着风,“婆婆,好烫啊!”
“烫死活该!看把你能的!”丹凤婆婆恨铁不成钢地往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却又心疼得拿过蒲扇给她扇凉,“这野鸡还是那日嘉树拿来的,说是跟他木大哥一起去东岩山上打的,当时六儿养伤我炖了野鸡,你水根大伯和你娘过来,我又炖了野兔,现在你又来,剩下一只野鸡可都到你肚里了,老婆子白担个名声,什么味都没捞着。”
“婆婆辛苦了,等我养好伤,一准给你捕大青鱼去,嫩豆腐炖青鱼尾巴,可肥可好吃了。”孟枇杷忙道。
丹凤婆婆却不接她招,又沉声问:“你救回来那小子呢,怎么你来这养伤两日了,他不来看看你?”
孟枇杷一窒,舀进嘴里的鸡汤似乎一下变苦了。
“他走了……”她垂下头去,却又马上抬起来,挤出一个笑容,“毕竟出来这么些日子,也该想家了……”
可那笑容扯到一半就再扯不下去了,她又迅速低下头,两点水滴落进鸡汤碗中,荡出两圈小小涟漪,很快又被鸡汤的热气模糊了。
“唉……”丹凤婆婆轻轻叹了口气,立马板起脸故作凶狠道,“把这些鸡汤都喝完,别浪费了老婆子的柴禾,可炖了一上午呢!”
丹凤婆婆又去炮制她的草药了,孟枇杷一勺一勺木然喝着鸡汤,那目光滑到窗外的一棵芭蕉树上,只觉那啪啦啪啦的雨打声单调凄惨得很,混着这满天雨雾,仿佛芭蕉也在哭泣一般。
孟枇杷在丹凤婆婆处住了五日,才觉得身子缓过来不少,期间秦吴氏也一直给她做好吃的,秦学义要来看她,被秦吴氏喝止了,压着他温书备考,到第六日下学,孟枇杷才坐着乌篷船由下学的孟嘉树载着回孟家庄。
“枇杷,什么事都要想开一点,其他全是虚的,只有身子是自己的。”丹凤婆婆望住她,劝道,“男人嘛,一个走了再找一个就是,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婆婆,我省的。”孟枇杷点头,脸上带出笑意,似乎又是笑得很开心的模样。
“难过就别笑了,看你这笑容婆婆心里都难受了,早些走吧,到孟家庄该天黑了。”丹凤婆婆心里暗叹,挥了挥手脆爽回头。
乌篷船慢悠悠摇着,行在澄湖上,夕阳余晖洒在湖面上,仿佛又是燃起了大火,孟枇杷闭了闭眼,搁在腿上的双手不自禁攥成了拳。
船儿摇近了,能看到孟家庄黑漆漆一片,许多村民们还在修缮房屋,孟枇杷的目光忽然落到了三叔公的那幢老屋上,只见墙倒屋塌,竟是完全毁了。
孟嘉树随着他二姐视线望去,也看到了那幢老屋,或者说是废墟,心头动了动,开口道:“二姐,我听说三叔公那屋还是他爷爷时建起来的,都不知多少年了,也该倒了,二姐你放心,木春哥给了我八十两银子,我不买小马驹了,拿出来给你把这块地买下来,我们重新盖个新屋子,等木春哥回来,你就可以与他在这新屋里成亲了!”
他说得欢快,孟枇杷却是心口一痛,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他都走了……”
“二姐,我觉得木春哥不是这样的人,他肯定有事情才走的,等他办完事情一定会回来的。我们把屋子先盖起来,等他回来……”
“我说不用了!”
孟枇杷猛然高声,说完又觉不妥,转头歉意道:“嘉树,我不是故意凶你,只是二姐……”
“我知道我知道,二姐你见木春哥走了,心里难过嘛,但真的,木春哥肯定会回来的,你信我你信我……”
孟枇杷见孟嘉树还是一脸纯稚的样子,不由笑了笑,低声应道:“好,我信你。”
正说着,忽听见庄里传出一阵唢呐声,凄怆悲凉,和着哭声,让人不由地流下泪来。
“澄湖帮上次来攻打,庄里死了好几个青壮,四叔家的山哥也没了……”
孟嘉树脸上终于浮出一抹成人才有的悲伤来,衬得他一下子仿佛长大了。
等孟枇杷回到家,迎接她的却是一个更大的坏消息,她的大姐失踪了,小豆豆受到惊吓,几日来一句话未说,眼睛直勾勾地不敢见人,缩在黑婶怀里连外婆都不认。
“小豆豆,我是姨啊,你看看我,姨一定会把你娘找回来的。”
孟枇杷抱住小豆豆,可她拼命用小手掌拍打推开,疯了一般,小身子瑟瑟发抖竟尿了裤子。
众人全都哭了,孟嘉树冲出去要□□却被孟陈氏拦下。
“你们大湖哥已经把此事报给府台大人了,官府也都在找,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
“娘,肯定是欧春华干的,他抢走了大姐和小外甥,却丢下小豆豆,他不是人!”孟嘉树愤愤骂。
当听到欧春华三字,小豆豆瑟缩着拼命挤进黑婶怀中,拉起黑婶手掌捂住她的小耳朵,那露在外面的小脑袋小身体不停颤抖着,着实可怜。
“别讲了,别讲了……”孟陈氏不停抹着泪。
孟家上空仿佛笼上了一层阴云,压得这座逼仄狭小的老屋子愈加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坍塌下来。
靠外侧的上下两间完全烧坏了,只剩内里两间还有厨房上的小阁尚能住人,孟家此时也无心修补房屋,孟枇杷那间就让给了黑婶和小豆豆,孟嘉树在孟陈氏房里搭了张小木板床,孟枇杷就住到了小阁上。
厨外那架由魏尚文亲手制作的小木梯竟保存完好,孟枇杷走在小木梯上,手抚过打磨光滑的栏杆,脚踩着结实的横杠,心头乍然浮起一个念头,他不会也被人劫持了吧,可随即又摇了摇脑袋把念头压下了。
小木床上的被单褥子,陈氏已全部替换清洗过,可孟枇杷睡到这张床上时,似乎还能闻到他的气息,弥散在空气中的,无处不在的松竹般清雅凛冽,她悄悄深吸一口,却又马上沮丧自弃地翻身吐出了那口气,闭上眼却是睡不着,起身推开窗,一轮瘦月挂在枝头,淡淡月光泼洒过来,仿佛在一片黛青色屋瓦上披了层白沙,远远望出去,澄湖亮得如同一面大镜子,倒映着星辉的同时,也映出那青灰色的苍穹,无边无垠,空阔寂寥。
她独自看着,整个庄子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偶尔响起的一两声大黄狗吠叫,竟也带出了那么一丝寂寥,最后连月色都格外惨白了……
天色还未透亮时,孟枇杷已在小厨内忙碌了好一会,揉了面团,拌了咸甜两馅,最终在泥炉内烘了好些芝麻烧饼。
“做这么多,哪里吃得完。”孟陈氏起得也早,一进厨间就愕然道。
“娘,我想好了,等下我也去锦县找大姐,装成卖烧饼的,四处吆喝一下,光靠大湖哥找也不成,那些官兵哪能尽心啊,我估摸着……欧春华应该还在锦县,就在哪躲着呢,找到他就能找到大姐了!”
孟陈氏一怔,眼眶又红了,“也好,那娘跟你一起去!”
“别,娘,你大腿上的伤还未完全好,再说小豆豆那个样子,家里也得有人守着,嘉树学堂的课不能停,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给家里留下一些烧饼,又带上一竹筒水,孟枇杷背着一背篓烧饼摇着乌篷船就去了锦县县城。
“卖烧饼喽,又甜又咸的烧饼喽……这位大姐,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妇人,这般高,长得挺漂亮,还抱着个小婴儿……”
“没有没有。”
“这位大娘,最近有听说欧春华的消息吗,您知道他藏在哪吗……”
“欧春华,大伙都在找他呢,听说还没找到,好多人连家里的鸡棚都翻过了,一百两赏金呢,谁不想要!姑娘你也是为了那一百两赏金吧!”
“不……那大娘你见过一个小妇人,这般高……”
“没有没有。”
“那您见过一男子……”
“什么男子?”
“没,没什么了……”
一日……
二日……
三日……
她一步步走着,每一条街,每一户人家都去看一看,望一望,可没有欧春华的消息,更找不到一丝大姐和小外甥的踪迹,仿佛世界上从未出现过两人一般,她一日日寻访着,每日起得更早,回得更晚,日子如澄湖水不停流淌着,她也再没有得到一丝他的消息,孟枇杷只觉心口长了个洞,越来越大……
天气越发热了,在太阳底下走上一段,衣衫就湿了,孟枇杷刚从一户人家讨了些水出来,顺便在屋门边的一张青石条凳上坐了,解下斗笠擦汗扇风,城南走过,城西走过,城东走过,现在走的是城北一片,她的心情就跟这天气般,热得焦灼,视线疲惫地朝前头望去,土路尽头是座土地庙,一座有些颓败的土地庙,也不知建于哪年,自她记事起,土地庙就有了。
孟枇杷拿起竹筒喝了口水,打算歇会儿去土地庙里看看,此时不是祭祀时节,更没有庙会唱大戏,面前的土地庙显得有几分冷清,正喝着水,忽见一人提着个竹篮贴着人家檐下走来,脚步匆忙,走上十几步必要停步转身瞧身后,在他又一次瞧往身后时,孟枇杷与他对了个眼。
是春阳酒肆掌柜,孟枇杷记得清楚,那时还到春阳酒肆赚了三两碎银,正是这个掌柜尝了她做的爆炒小河虾,还说好吃的。
春阳酒肆不正是欧春华家的酒肆吗,他来这里做什么?
疑惑浮上心头,不防那掌柜与她对眼过后,竟是一缩脖颈犹如被狗撵般慌慌张张跑进了土地庙。
哗啦一下,土地庙门板被拍上。
孟枇杷猛然起身追了上去,“开门,开门。”
土地庙门板看着破旧,却也牢固,孟枇杷使劲拍了几下没拍开,左右看看,跑出两步,再一个起跃伸手一攀,就爬上了一人高院墙,翻身跃下,土地庙内静悄悄的,她冲入大殿,却见打翻的竹篮,竹篮里一只烧鸡滚落在土地爷脚下,春阳酒肆掌柜倒卧在地,捂着胸口已是不行了。
“欧春华呢?”她扑过去,厉声问。
掌柜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伸出沾血手指颤颤指向庙后,随后脑袋一歪没了动静。
真是又可恨又可悲,孟枇杷没时间哀叹,放下掌柜朝后追去,却见土地庙后门洞开,远远一人正往城外逃去,看身形,正是欧春华。
她拼命追赶上去。
不知谁喊了一声,“欧春华!”
这一声,仿佛晴空一个霹雳,又仿佛第一滴雨落,瞬时间无数锦县百姓涌了出来,如蜂聚如海啸,十人、上百人朝欧春华追去。
孟枇杷怔愣了一下,更加快步子,却见欧春华已落入众人包围,很快淹没在了人堆里,还未待她赶到,又听得一声尖叫,“杀人啦!”
人群复又散开,只见三四人抱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不过相同的,身上鲜血淋漓,直往脚下汇去。
孟枇杷冲过去,就见欧春华艰难挣开拉扯,一手捂上喉咙,鲜血如泉般涌出,她再也顾不得其他,扑过去扶住他,急声问,“我大姐呢?快说,我大姐呢!”
欧春华的眼珠子转了转,直直盯住她,那目光中有愤怒有猖狂有不甘,最后却慢慢黯淡下来,充满祈求,“严……严……”
他的喉咙被割开,丝丝气流溢出,泛着血泡顺着手掌流淌下去,咽尽最后一口气。
“盐……什么盐,我问你,我大姐呢,你把我大姐藏哪去了!”
孟枇杷竭力呼喊,可欧春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她茫然松开手,跪坐着喘息,心头想到大姐生死不知,又恨不能让这恶霸再死一次。
她突然觉得不对,查看他握在手中的匕首,又往后一瞧,另三个倒地百姓或被刺中腹部或被刺中胸口,那他割喉这一刀谁干的?
孟枇杷目光迅速转向周围百姓,却见他们被吓得连连后退,一大半人竟就这样散了,只剩十多个还观察着,守候着,准备捡点好处。
她看了一圈,拨开他们往前追去,可空荡荡的土路上,哪还有什么形迹可疑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