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尚文伤重,说了一会话就有些气喘,孟枇杷安抚他躺下,可合眼没多久,他猛然侧身,伏在榻边吐了。
那吐出来的清水样,恍然就是她刚让他喝下的柳树皮水,孟枇杷惊得魂魄皆飞,哑然大叫起来,“来人哪,快请大夫!”
“我没事,只是有些反胃。”
他还在安慰她,安平已如一颗爆竹般迅疾冲了进来,肩膀一挤就把孟枇杷挤了开去,拿过青瓷盂接着水样呕吐,一转头对上她,“你给爷吃了什么!刚还好好的!”
孟枇杷被他挤得一个趔趄,伤脚踩到鞋上一崴,疼得哆嗦,却还咬牙急道:“我就给他喝了些柳树皮水,退热的……”
“什么?你给爷喝柳树皮水!”
安平脑袋上仿佛冒出一股白烟,又急又怒,目光瞪得要在她身上戳个洞。
魏尚文喝止,可刚说得一字,又连连呕吐,整个脸庞涨得通红,喉咙中嚯嚯直响,到得最后,竟连一字都说不出来。
话说不出来,可他手还能动,朝着安平胳膊上一拍,青瓷盂一歪,咣当落地。
大夫们已是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开始治疗起来。
人一多,屋子里就转不开了,孟枇杷再忧心也不得不退了出来。
她立在门口,又被丫鬟挤开,最后只能立到正房台价下。不知何时,阴云遮去星月,泼墨般的黑云笼罩过来,四下里虫鸣都消失了,仿佛连它们都感觉到空气中密沉沉压着的闷热与惊惶。
孟枇杷又急又悔,额角上,后背上渗出一层层汗珠来,霎时间,整个人又如被投进了炙热火场,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柳树皮熬煮的汁水,可以消红肿、退高热,庄子里人可是都用过的,用了这些年,没见有谁不适的,哪家孩子惊了风、泄了肚,喝上一碗睡一觉,次日也就活蹦乱跳了,可他为何用不得,看着样子,就象那日里吃了鸡蛋一般,难道柳树皮水,他也过敏吗。
安平梗着脖颈走出来,“你跟我过来。”
孟枇杷望着正房窗户,身子仿佛僵成了一个木雕,被安平拉着胳膊,扯到院外墙角一棵葳蕤石榴树下。
“他怎样了?我想明白了,他对柳树皮水过敏,肯定是,对柳树皮水过敏了,喝绿豆汤,绿豆汤能解毒!”她急道。
安平抬起袖子一抹泪,恨恨望住她,“你怎么敢胡乱给爷吃东西,这么多大夫都不如你,是吗!什么狗屁柳树皮水,也不知哪里来的乡下土方子,在乡下人身上用用也就罢了,怎么能随便给爷用呢!爷多精贵的人,现在难受成这样,你满意了!”
“你……爷……什么爷……”
孟枇杷眼睛瞪大,刚才一幕幕情形汇入脑海,违合感伴着疑惑深深涌了上来。那么多大夫、丫鬟小厮围着转,要说府台大人因他们被欺负而补偿,那赏些银子也就罢了,可为何还让他住个院子,这般劳师动众。
他跟她说是商户之家,因家中兄弟侄儿勾心倾轧,不得不逃离出来。
这一切是真的吗。
孟枇杷眼前迷蒙,一时间似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听得这个干瘦少年压着嗓子,用如同破锣般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想知道,那我就跟你说清楚,我家爷是九天之上的人,当今圣上的胞弟,太后疼爱的次子,六岁就被先帝封为福王!他这身份顶顶尊贵,是你这乡下寡妇能肖想的吗!你别拖着王爷了,还是让他快快回京,在此遇险,太后肯定急得不成样了!”
说完这些,安平转身就走,走出两步又退回,沉声道:“要是你对王爷有一点谋害之心,我安平,要你一家子陪葬!”
孟枇杷耳廓中隆隆作响,好似许多声音重重叠叠堆在一起,荡过来荡过去,真真切切,虚虚幻幻。
圣上、太后、福王……
这人是在唱戏吗,都是假的吧……
孟枇杷呆呆立在树下,一时不知身处何地,前一刻,他还在跟她说他没有银钱,穷得建不起一个茅草屋,下一刻,又有人说他是顶顶尊贵的福王……
她该信吗!
她又该如何自处,高兴、狂喜,还是紧张、害怕……
孟枇杷不敢置信,完全懵了。
“孟姑娘,你怎么站在这儿,害我好找,你不好好养伤,大老爷知道了可是要怪我的!”
不知何时,小菊找了过来,一脸焦急的样子要扯她回去。
孟枇杷身子一个抖动,拉住小菊胳膊,恍惚问道:“你知道福王吗?”
“什么福王?”小菊奇怪。
“就是圣上胞弟、太后最疼爱的次子、先帝亲封的福王爷……”孟枇杷喃喃重复着,一双眸子盯紧了小菊,似乎想从她嘴里探听什么,又似乎真怕探听到什么,双手无意识攥紧,紧得小菊都疼呼起来。
她扯掉孟枇杷的手,伸手摸了摸她额头,又重重弹了一下,轻斥道:“孟姑娘,你这也不烧啊,怎么说胡话呢,那是我们能说嘴的人吗!对我们来说,大老爷已经是天了,现在来了个更大的府台大人,能见上一面,都是三生有幸了,还什么福王爷,下辈子吧,他跟我们哪,就是一个天一个地,离得十万八千里呢!别白日做梦了,还是好好养好你的身体吧!”
孟枇杷再次一震,目光茫然。
忽的,小菊把她重重一扯,带她躲到了石榴树后,“别说话,大老爷来了!”
官德茂肥胖的身体几乎从小道上滚了过来,衣衫不整仿佛刚从床上爬起来,嘴里一叠声地念道:“大夫都在吗?怎么又吐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都别想活命!还不跑快点,爷啊,小的来了,您可一定要撑住了啊!”
旁边小厮搀扶着他,朝院子里飞奔而去,临到正房台阶前,也不知是故意的还真不小心,扑通一声,那肥胖身子就重重摔了下去。
再接着,嘶哑难听的少年声又传来,“还嫌不够乱吗!你又来作甚!”
“爷不好,小人哪还坐得住啊,总要来望着爷平安康健、舒舒服服睡了,小人才安心哪!”
官德茂谄媚的声音渐小,孟枇杷已被小菊拉着越走越远,有一滴雨落了下来,一阵狂风呼啸而过,黄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打在檐上、落在青砖上,雨雾蒸腾,树摇影乱,霎时间,电闪雷鸣,暴风雨来了。
孟枇杷擦干微湿的头发躺到床上,不多会就听到外室传来小菊轻微的呼噜声,她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心里头就跟窗外天气一般,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往日种种浮上心头。
是他不惧扫把星名头,信她重她;是他赶跑孟素娥等人,帮她追回二十亩稻田;是他在黑暗大牢中与敌搏斗,烈火中救她性命;是他不在意寡妇身份,向她求亲……
救他回来的短短时日,是她十九年生命中最自由最鲜活的日子,他给她送来了一股清风,徐徐的,把往日枷锁全都打开,使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甜蜜、期盼,她想,与他同住在那座老屋中的日子应该是非常美好的!
这些美好,她又为什么要先推拒呢,就因为听了那受伤少年的胡乱一席话,什么天与地的距离,她不相信,就算真的,也得从他嘴里说出来,明明白白说出来,说他不愿与她一起了,那她死心!如果没有,她绝不会放弃!
孟枇杷心中已定,又担忧起他的伤情,只微微合了下眼,窗外微曦,翠鸟叽啁,她翻身而起,轻手轻脚梳洗过后,就往东跨院而去。
暴雨过后,地面、屋檐,一片水迹淋漓,不时可见被打落下来的断枝残叶横埂在小径上,可空气清新,隐隐夹着一丝远处飘来的不知名花香,抬眼,鱼肚白的天空中飞出一缕红霞,如烟如雾,恍如织女最心爱的那抹霓裳。
孟枇杷心情好了几分,加快脚步走到东跨院,可刚到院门前就被守院护卫给拦住了。
“我来看他。”
她伸手推开他们伸过来的胳膊,抬脚就想往里进,却听得他们**道,“大人说了,谁都不让进!”
那两只胳膊纹丝不动,就如两把长矛顶在她面前。
“回去,别让我们拔刀!”
护卫竖眉瞪眼,喝令声冷硬得一如腊月寒风,一下就把孟枇杷给吹透了。
“你们谁啊,凭什么不让进,走开,我就是要见他!木春,木春……”她焦急起来,一边唤着一边使劲推开护卫,今日就要见到他,亲口问他一声。
正使力,两护卫对视一眼,退一步胳膊后撤,一前一后两声脆响,两把寒光闪闪的长刀就出鞘了,往前一划,噌得相交抵在她脸前。
一阵冰凉从鼻尖传来,转睫间,额角飞舞的碎发撞到刀刃上,断开,散落,就在此时,那嘶哑难听的少年声音极力压制着,由远及近。
“吵吵,谁在那儿吵吵,真要一个个拔了你们舌头!爷好不容易睡踏实了,谁敢吵着他,不要小命了!”
安平低斥着跑来,一眼瞧见孟枇杷,马上住脚,顿了一下,面露纠结,再抬腿,一步步走了过来,“又是你,昨日给爷喂了你所谓的土方子,害爷吐了一整夜,今日还来,还想拿什么柳皮树水来害爷吗!”
“我没有!我喜欢他怎会害他!”孟枇杷怒视他,推开那两把相交的长刀,“我要见他!”
见她直愣愣说出喜欢二字,两站岗护卫眉毛一抖,没忍住噗嗤笑了,安平却没笑,再一次打量孟枇杷。
这女子身材纤瘦,个儿却挺高,并没有京城贵族女子那种娇花弱柳感,反倒因怒视瞪圆了一双桃花眼儿,生机勃发,就如乡野间开得热烈的一树红花,端得明艳大方。
可她越是灼灼逼人,安平心下越觉得麻烦,太后会让爷娶个乡下寡妇吗,绝不可能。他思忖着,还是得设法隔开两人,想来时日不长,这份情淡下来也就好了。他揉了揉额角,几日没睡,头疼欲裂,再也找不出耐心哄人,直接硬声道:“孟姑娘既为了爷好也不该这时来吵他,你是有好方子了,还是技艺更胜老大夫!”
孟枇杷一下语结,下意识再次推向长刀。
“如皆没有,那就该好好呆着,不要给爷添麻烦,有什么事等爷养好身子再说!你回吧!”
安平不由分说,甩了甩手,“关门,好好守着!没有吩咐谁都不许放进来!”
院门嘎吱一声,重重关上了。
两护卫得了令,举着长刀往前用力一搡,重重甩脱孟枇杷。
孟枇杷跌倒在地,再次望向那扇紧闭院门。
那扇门新着了红漆,在晨光照耀下泛着油光,两个黄铜色门环被打磨得锃亮,因着震动,门环扣在黄铜兽首上发出细碎的叮叮声,这声不大却一直敲到了孟枇杷心底,又冷又硬,让她脖颈处的那根大筋再次跟着崩崩紧跳起来,她慢慢举起手,手心一道割伤,正一滴一滴渗出血来。
孟枇杷起身,徘徊在小径上,刚听得那少年说他吐了一整夜,心头实在焦急,脚步一转绕着东跨院走了一圈,踩着枯叶湿茎来到一处院墙下,此地有棵刺槐树,茂盛枝丫正有一枝伸到院墙里,她抱着枝干爬上墙头,可刚踩出一步,就见一护卫飞身而上呵斥,闪避间脚下一滑就摔了下来。
砰得一声闷响。
孟枇杷落到泥地上,并没有觉出多少痛楚来,只是地上泥水腻湿,飞速泅湿衣衫,虽是夏日,却让她一个激灵,冷到了骨缝中。
“姑娘你何苦呢,有什么事不能等你养好身子再说吗!瞧瞧,脚伤未好又扭着了,这下走都不能走了!”
小菊念叨着,给她拿来干净衣衫。
“阿嚏,阿嚏……”
孟枇杷连打了十几个喷嚏,终是觉出虚弱来,一摸额头,又烧了起来。
“姑娘,我去叫大夫。”
“小菊,你再帮我煮些柳树皮水吧,我喝了这个烧就退了。”
小菊深深叹口气,认命拿过药粉,帮她换药,“姑娘,你就好好歇着吧,别再折腾了!”
孟枇杷低低应了声,心底却是越加焦灼起来,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要漫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