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枇杷疯狂寻找,心底只有一个念头,要见他,见到他安然无恙。
她跑过长廊,跑过庭院,推开一间间厢房门,空寂的足音回荡在耳边,仿佛有一只手一下一下紧扣心脏,让她越发感到痛楚焦急。
有衙役被惊动了,伸手来拦她。
似乎谁又在喊着什么……
日光灼亮得令人晕眩,孟枇杷重重推开一扇门,终于鼻端闻到了一股浓浓药味,还有淡淡血腥,她一只脚踏了进去,室内光线暗沉,瞬间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清了。
“怎么让她跑来了,影响了爷休息……”
“怪我怪我,那我现在就让人带她下去。”
“罢了,就让她看一眼爷吧!”
嗡嗡声嘈集在耳边,似听见又似没听见,孟枇杷挥开来抓她的手,朝着内室一步步走了进去,她已经能看到,有人俯卧在床榻间,一动不动的。
一步,两步……
她心口怦怦跳起来,是他,真得是他!
他侧着头,那双好看的眸子此时静静合着,两扇浓黑睫羽垂下,衬得脸色竟格外灰败,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冷得如同荒原上的冰,毫无生气。
孟枇杷猛然扑过去。
忽然从斜侧里伸出一双手,拦住了她。
“让我看看他,就看一眼!”
她几乎是尖叫起来,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那双手慢慢缩了回去,孟枇杷扑到床前,颤颤伸出手,想抚上他脸却又不敢,眼泪已是滑了下来,眼泪朦胧中,终于她的指腹贴上了他的脸颊,一阵滚烫。
孟枇杷腿一软,坐倒在脚踏上,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他还活着,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巨大喜悦如海潮般席卷而来,再也禁不住,她扶在床前呜呜哭了起来。
“不哭……”
忽然一道比她还要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么微弱,却带着笑意,孟枇杷抬头,透过泪眼只见那双眸子颤了颤,慢慢睁开了。
“啊,爷醒了,快叫大夫来!”
安平欣喜大叫起来。
室内顿时乱了,提着药箱的大夫流水般奔进来,孟枇杷被挤开了,再接着又被人强搀出去,一路飞快送回了花厅。
孟枇杷被扶上床躺了下去,没有挣扎,内心只有庆幸,感谢各路神佛保佑,他俩都还活着。
“姑娘,你就算要见他,也得等你养好伤才行,你这伤口都裂开了,不疼啊!”青衣少女暗暗指责,又拿过药粉给她换药。
孟枇杷很高兴,一点都不在意,“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哪里?”
“这是县衙啊!”
“县衙?”孟枇杷一怔,心头不由浮起几丝疑虑。
“就是县衙,姑娘叫我小菊即可,我是洒扫丫头,老爷叫我过来服侍姑娘的。”
“你说的老爷……”
“老爷就是县令大老爷啊。”
孟枇杷一惊坐起,疼得闷哼一声。
“姑娘你快别乱动,我刚洒了药粉,全掉了,浪费了药粉老爷要骂我了!”
孟枇杷慢慢躺回去,心头疑惑不已,既然官德茂、欧春华等人抓了她,魏尚文又来救了她,可为什么他们还在县衙里,是最终被擒住了吗,可感觉不象呀,“小菊,你知道这儿发生的事吗?”
小菊摇了摇头,“老爷只叫我过来服侍姑娘,不过我知道府台大人也来了哦,是他把你们救出来的。”
府台大人,哦,应该是府台大人救了他们,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孟枇杷思索一会就丢开了,此时她满心眼的只有他,担心他的伤,担忧他的发热,蓦然间心头一动,忙道:“小菊,你能出去帮我剪几根柳枝回来吗,要稍粗一些的,我有用。”
“姑娘你只要好好养伤,几根柳枝不在话下,等帮你敷好药,我就去弄。”
小菊很是豪气地拍胸脯应下。
孟枇杷轻轻舒了口气。
乡下人土方子,把柳树皮削下来煮水喝,能治高热。
孟枇杷非常听话,小菊端来药,她一口喝光,端来没滋味的白粥,她也不挑剔,一口口咽下,让闭眼就闭眼,只是求着小菊给她熬了柳树皮汁,先喝下一半,到得入夜,小菊睡着后,她轻轻爬了起来。
东跨院灯火明亮,许多仆役仍在忙碌着,能看到厢房内有大夫低声交谈,不过整个院内还是繁而不杂,颇为安静,孟枇杷提着食盒直直走了进去,许是已经知道她,门口护卫看了她一眼,并未阻拦。
推开正房门,一片昏暗笼来,只有墙角立着的一个灯盏亮着微光。
她快步来到床榻前,近前了却又有些不敢靠近,此时清醒着,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伤痛与虚弱,肩膀、胳膊,特别是胸背上缠满了大块纱布,全身几乎没有完好处。
她靠过去伏下身,把额头轻轻抵到他的额头上,感受着他的气息,他的滚烫,一颗惶然无依的心才渐渐有了着落处。
她坐在脚踏上,就这样靠着,一时间,什么都不想干,只想这般与他依偎着。
他的脑袋忽然动了一下。
她一喜,微微挪开一点,果然对上了他的眼。
有些无力,有些迷惘,紧接着又如星子般粲然亮起,衬着眼尾的那抹红,漂亮得让人心醉。
孟枇杷情不自禁,贴过去在他眼眸上轻柔一吻,只觉那浓密睫毛在唇畔刷过,痒痒得恍如蝶翼扇到了心尖上。
她退开,朝他一笑。
那双眼儿更亮了,映着橘红烛光,如同山火燎原。
倏地,她的脖颈一紧,就被他揽了过去,随后他的唇就贴上了她的,湿热的、急迫的、欲动的……
辗转、吮吸……
他的气息密密覆盖过来,有浓重药味,却让她晕眩、颤栗……
她的手抵到他胸前,无力推开。
“枇杷……”
他喘息着唤她,沙哑、粗重,带着压迫力似要把她纳进他的身体里。
她的上身被拉了过去,腹部撞到床榻上,不由地轻哼一声,他恋恋不舍放开她,目光投向她小腹,伸过手来,轻轻抚上去,“疼吗?”
她压住他轻抚的手,只觉整个头面部连同耳朵、脖颈全都烫红了。
他把她托起来,搂进怀中,抬起下巴,不由分说再一次密密实实吻了上去,全身的伤痛在她甜美气息中全都抚平了,她就是他的药。
屋外的轻声交谈低低传过来,孟枇杷挣了一下,随后身体就被他两支臂膀紧紧箍住了,转不得动不了,只得承接住那重重压下来的柔情肆意。
似乎过了好久好久,他才结束了这一个吻,带着粗喘伏在她脖颈处,用那极致沙哑声唤她,“枇杷,枇杷……”
她的身体抖得不成样,依偎着他,整个思维已经凝滞了,只感觉到他怀抱的滚烫,还有那一声声似唤到心底的枇杷二字……
“高热还是退不下来,伤处有红肿,先换药吧。”
忽得,说话声近了,好象郎中们要进来了,孟枇杷陡然回神,轻微一推然后挣下了地,忙拿过食盒,取出那碗柳树皮水,端到他面前,“这是我们乡下的土方子,治高热特别好,你快喝了。”
魏尚文把脸往前一伸,似孩子般撒娇道:“没力气,你喂我。”
孟枇杷的脸又是一红,瞪他一眼,上前喂了,“今日好好睡,明儿就好了。”
“你陪我睡。”
她的脸简直要火烧起来,匆忙收拾了食盒躲到门边,郎中们已是一涌而进,等他们走过,她转身出去,跨出门时还转头望了一眼,他还在看着她,那眸中水润润的,温柔得象只小狗。
安平待大夫们给爷换过药后,又端着米粥准备喂上一些,勺子刚递到嘴边,爷一侧头就吐了。
“哎呀,这是怎么了?大夫,快……”
顿时,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次日,孟枇杷精神更好些了,摸摸额头,似乎热都退了。
“孟姑娘,你伤处收口了,一点红肿都没有!这是大好了!恭喜姑娘!”小菊给她换药,惊喜唤起来,“这次请来的大夫可真厉害啊,听说有的大夫是从府城来的呢!”
孟枇杷微笑,心里却觉得柳树皮水这个土方子也起了大用。
“小菊,今日再给我熬一些柳树皮水吧,我喝着挺好的。”
“行。”小菊很高兴应了,孟姑娘大好,老爷肯定会给她赏钱。
待入夜,小菊睡着后,她又一次来到东跨院。
今日的东跨院安静许多,院内仍亮着灯笼,少了许多奴仆,这是他的情况见好了吗,孟枇杷心头微喜,刚要踏上台阶,就听着屋里传来极沙哑的声音,“枇杷吗,快进来。”
正是他的声音,被烟熏炙后哑得让人惊心,却又透着欣悦缠绵。
这一刻,孟枇杷的心脏开始怦怦急跳起来,脚步不听使唤般自动踩上台阶,本来还踮着的右脚顿时变得那样轻盈,象装上了一双蝴蝶羽翼。
屋门吱丫打开了,一干瘦少年默默退了出来。
孟枇杷来不及去看他,飞快迈了进去,朝床榻奔去。
她在床榻前立定。
屋内灯盏齐明,照得一片灿然,他穿着一身淡紫内衫侧躺在床榻上,乌黑长发散在身后,整个人在光晕中恍如一块通透的玉,优雅的,矜贵的。
孟枇杷微张着嘴巴,傻愣住了。
他嘴角一翘,朝她招一招手,“来。”
她不由自主走过去,目光落近,才察出他两颊泛着些不正常的红,唇色还是灰败。
“好看吗?”他哑着嗓子问。
她拼命点头,伸手过去一摸,他额间还是热烫。
“我让安平给我洗漱了一下,应该能见人。”他挣着坐起身,努力掩下虚弱,往后移了移,让出些位置,轻拍了拍床榻,“你也上来坐。”
孟枇杷放下食盒,拿出柳树皮水,柔声道:“先喝了这个。”
他也不问,由她喂了,只是皱着眉头道苦。
她从怀中掏出个手帕包,解开,捏了块甘草糖放进他嘴里,“甜吗?”
他瞬间眯了眼,神情愉悦,“甜!你也吃。”
她也捏起一块甘草糖,放进嘴里吃了,“真甜。”
他笑,象个孩子般,眯着眼儿,抿着唇,眼中蕴满小星星。
她也笑,把手帕包仍旧包好搁到床前小几上,随后爬上榻,又去扶他侧躺,“你睡,我陪你一会。”
他却不肯,摇了摇头反握住她手,望着她,那两扇浓黑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映着暖黄烛光,恍如划出两道明丽斑斓,“孟枇杷,等我们养好伤,回孟家庄就成亲吧!”
他神情那般专注,沙哑嗓音中含着坚定力量,孟枇杷恍惚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烈火与浓烟交织、滚烫与阴暗相叠的大牢墙角,他用臂膀与胸膛给她围出了一条生路,坚如磐石。
她极轻极轻地吸了口气,只感觉从心底深处涌起一道酸涩,顺着血管汹涌流淌全身,渐渐就变成水意,全部凝聚到眼中,“……我是个寡妇。”
他的手指修长俊美,此时骨节上却增添了点点被烧伤的红斑,伸到她眼前轻轻抹去泪。
“我没有银钱。”
他顿了一下,脸上现出一丝羞愧,却又带着份淡然,“现在连一间草棚都建不起来,我们成亲后还只能借住三叔公的那处老房子,你介意吗?”
孟枇杷望着他,泪涌出更多。
“不过我可以上午做私塾先生,下午陪你去码头卖烧饼,你不是想摆小摊吗,我陪你一起。我还可以多收几个学生,邻村的孩子们也可以来。我没有房子,没有田地,孟枇杷,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笑得那样温暖,恍如春三月微风拂面,眸中却又带了忐忑,紧紧望住她时,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人,孟枇杷眼前模糊了,不自禁点下头去。
随后一道带着药味的如松竹般清雅好闻的气息就落到了她的唇上,那般滚烫。
月明星璨,风清夜朗,锦县县城内的枇杷果儿,悄摸儿的一颗颗变黄了,又惭惭转为玉白色,散出一股股清润润的甜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