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凶焰,腾腾涌动,牢门口已呆不得,魏尚文带着孟枇杷往大牢深处退去,顺势用匕首把牢门都砸开,犯人们争先恐后逃出牢房,惊惧大叫,惶然奔逃,可就这点地方,又能往哪逃呢。
每一下呼吸,都是灼热的,浓烟呛人,肺管中仿佛也着了火,让人禁不住拼命咳嗽起来,孟枇杷现在明白了,火场里很多人原来不是被烧死而是呛死的。
魏尚文抱着她面墙躺下来,把她笼在他身体和墙体筑成的三角小空间中,浓烟飘荡到此又翻卷着往上,他宽阔肩膀阻隔了外头火光,这小空间顿时变得清凉宁静,好似又回到了云烟飘渺的澄湖小舟上,她坐一头,他坐另一头,她左右晃船笑他是个旱鸭子。
那时他双手撑舷故作潇洒,她又怎会看不出他的紧张害怕,可惜了,她还没有教会他游水。
孟枇杷的泪又滑了下来,低喃道:“我家的瓦也有几处破了……”
他把脑袋抵过来,紧紧贴在她的额头上,呼吸灼热而沉重。
“我想去码头摆个小摊子,卖馄饨和烧饼,摇着乌篷船去,码头上的脚夫们可爱吃烧饼了,在炉膛里烘得又酥又脆的烧饼,咬一口还往下掉渣,一个壮实的脚夫汉子可以吃下七八个,可惜他们钱都不多,二文一个的烧饼最多买上三个就要心疼得跳脚了!要是买三个我还可以给他们送一筷子咸菜,夹在甜烧饼里吃,可好吃了……好可惜啊,我只给你做过一次……再吃不到了……”
孟枇杷喃喃诉说,眼皮又沉沉地覆盖下来,“我小时候可爱吃枇杷了,要是能种上一院子的枇杷树该多好呀……”
她的喃声已完全低了下去,到了后来扶在他胸膛上的手也垂了下去。
魏尚文心痛如绞,抚上她的脸,轻轻摇晃,“种,我们种,种满一山头的枇杷树,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枇杷,别睡好吗,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
她没有应声,象是睡着了。
魏尚文疯了似地亲吻她额头、她唇,“枇杷,你醒醒好吗……其实我还有个大秘密没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北地来的商人,我是王爷,是福王,我不许你死,不准你死……”
“给我烧!□□不要停,一直给我发射!”李先生狂吼着,指挥众人搬来火油,一桶桶倾倒进去,到得后来,火焰都窜上房顶了,闻讯赶来的官德茂呼喊救火,被他一脚踢出个跟头,“滚,把你一道扔进去!”
此事胜败就在此,没见他连护卫头领都舍弃了吗!
只要弄死他,回去必是大功一件,大人还答应把玉婵和玉娟姊妹一道嫁给他,到时娇妻美妾,再外放个县令,天高皇帝远……
没考中进士又怎样,不一样被他爬起来了!
李先生瞳孔放大,神情癫狂,灼热火焰似乎把整张脸扭曲了,完全忘记大腿伤痛,跳着脚大声呼喝。
忽然,一道整齐的脚步声传来,紧跟着,一支支长箭射了进来,其中一根嗖一下就插进了他的肩头。
李先生恍如一只被掐住脖颈的鸡般惨叫起来。
圆洞门口、院墙上,眨眼间就围满了着软甲的官兵,弓箭拉满,长刀出鞘,如出匣猛虎般扑过来。
他身旁的护卫倒下了……
被他指挥着的衙役和狱卒也都倒下了……
李先生捂着肩头,张着嘴,看着冲进来的府台大人,象只风干的咸鸡,完全萎缩了。
跟着府台大人跑进来的安平冲到李先生面前,一把揪上衣襟,怒喝道:“我家公子呢,你把我家公子怎样了?”
他又急又怕,双手疯狂摇动。
李先生被扯得东倒西歪,完全说不出话了。
跌倒地上侥幸躲过长箭攻击的官德茂,此时赶忙爬起,大声道:“在大牢里,快救火!”
安平不敢置信地把目光移向火场,心胆俱裂,撒开手跌跌撞撞奔出两步,发出一声凄厉悲呛,“我的爷啊!”
府台大人也是脸色惨白,惊得三魂丢两魄,忙大声吩咐,“快灭火,把墙给我砸开!”
官德茂满头大汗,奔上前大声指挥,“往这里砸,只要他们还活着,肯定往这边躲的,快砸快砸!”他什么都顾不了了,此时只有把人救出来他才能活命。
齐心协力,大牢墙体终于被官兵们砸开了。
一瞬间,破洞口浓烟滚滚而出,仿佛藏着妖怪的黑风洞,官兵们连连后退,竟吓得无人上前。
“大人,瞧这样子,怕是无人……”
“闭嘴!给我进去找!”府台大人瞪眼怒喝,可转眼瞧见一个干瘦人影就要往浓烟中冲去,又焦急大喊,“快拦住他!”
冲到破洞口的安平被官兵们拉住了,他拼命挣扎,“放开我,放开我,爷就在里面,我要去救他……”
官德茂再次高呼,“再砸,把这面墙全都敲掉!快快!”
官兵们又拿起大锤,呯呯敲砸。
很快,大牢墙体被砸出一个巨大豁口,浓烟散尽,从豁口望进去,黑洞洞的,一片安静。
这是人都死光了吗……
官德茂脚软跪下,心底哀嚎,接下来他也要死了吗……
是流放刺配、还是砍头活剐……
府台大人眼前发黑,还是来晚了吗……
安平双臂一挣,终于甩开官兵,冲着豁口就要进去,忽然,里头转来一道轻轻的卡哒声,那是砖头被什么碰掉下去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两声卡哒,他脚步一滞,就见一黑乎乎状人事物慢慢移了出来。
安平张大嘴巴,使劲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那是他家爷,被烟熏得漆黑,已完全成了个黑人,肩头、大腿处还插着箭矢,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人,一个女人,就象抱着天下间最珍贵的宝贝……
魏尚文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安平尖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
府台大人很惶恐,二十多载为官生涯从未碰上如此大事,堂堂福王爷,先帝与太后的嫡子险些命丧他的辖地,乌纱难保不说,颈上这颗人头……危矣!
他忙忙叫人去请太夫,一时又不知安排何处做疗室,所幸官德茂让出东跨院婚房,先去驱散了剩余宾客,安排仆役重设被褥寝具。
安平拦下抬孟枇杷的仆役,“爷伤重要静养,姑娘就安排他处吧。”
府台大人一怔,望他一眼并未出声。
官德茂忙道:“那就把孟姑娘抬到正堂后的花厅吧,那处也很雅致清静。”此时他真想抽自己一百个嘴巴子,先头怎那么胆大,竟敢跟福王爷抢女人,姑奶奶喂……
孟枇杷被抬去了花厅。
安平护着魏尚文进了东跨院正房,忧心焦急地等来大夫,又眼见着一盆盆血水被泼了出去,晕眩中忽然多了个念头,不能让那孟姑娘再与爷相处了!就他不在爷身边的短短月余,爷为了这姑娘竟连性命都不要了!
如果爷是为了王妃,以后传出去还是一段佳话,可那孟姑娘能成王妃吗,不不……不可能的……带回京后,最多给个夫人位份……
要是爷为了个夫人……传出去就是个笑话……
先帝走后,这十余年来,爷是怎么活的,他看得最清楚,高高皇权之上,没有亲情,只有垒垒白骨与殷红血腥!
安平暗暗下了决心,绝不能让人抓住爷的软肋!
孟枇杷昏昏沉沉,一时好似被投入了烈焰中,一时又被浸入万年玄冰窟中,冷热交替,惊惧来袭,整个意识飘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虚无中,没有光亮。
“她醒了吗?”
“刀伤严重,虽未损及脏腑,可失血过多,血气亏损,能救回已属万幸。”大夫拿出伤药,教着小丫头给孟枇杷换药包扎。
安平望着床褥间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心里有了一点点愧疚,他既希望她醒来,又害怕她醒来,这两日里,心底间仿佛响着惊天擂鼓,让他头痛欲裂,无一刻能合眼。
他家爷一直在发热,嘴里喃着枇杷枇杷……
这姑娘就叫枇杷吧。
要是她能让他爷醒过来,渡过险关,就算……是个乡下丫头,他也认了!
他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走出花厅,示意官德茂走到一边,问,“你知道孟姑娘是哪里人,说说她的情况?”
官德茂早已打听清楚,忙回道:“孟姑娘全名孟枇杷,是锦县下面孟家庄人,土生土长在澄湖边,她爹教了她一身好水性,平日里常在澄湖打鱼。她爹孟水生,就是澄庆帮以前的大仗子,周大湖是她师兄,孟枇杷前年嫁过人……”
“什么,她嫁过人?”
“嗯,她男人秦学礼,是个秀才,不过她嫁过去没多久,秦学礼就死了,听说是吃了碗红枣粥被枣儿噎死的,所以别人都说她是个扫把星……”官德茂没敢再说下去,心头惴惴。
安平脸色已是很不好看,他想她是个乡下丫头,出身低,可没想到竟还是个寡妇!
一时间悲从心来,他家爷已经沦落到要找乡下寡妇的地步了吗!
安平蹒跚着走回东跨院,来到床前,对着魏尚文就哭了。
犹如挣扎出水面,孟枇杷重重吸了口气,睁开眼来,一时间恍恍惚惚竟不知身处何地。天青色锦帐、红木架子床,身上盖的霞红绸单,不远处还有一只落地兽香炉,好闻的香气袅袅散出,屋子里很是寂静,一个人都没有。
她转动着目光,慢慢忆起一切,恐怖的大火,翻腾的浓烟,还有他护住她的宽阔胸膛。
“魏尚文……”
她猛得坐起,扯动腹部伤处,尖锐痛楚一下直达大脑,疼得倒吸口凉气,双臂死死撑住床榻才没有再倒下去,待晕眩过去,揭开被单、内衫,看到腹部伤处包裹着白色纱布,伸腿下床,右脚踩到地上,又是一阵钻心痛楚。
她活了,那他呢!
心底瞬时涌起无数担忧恐惧,她哪还坐得住,踮着脚一步步挪到房门口,扶住门框朝外迈去。
“姑娘醒了!”
一个脆生生声音传来,带着惊喜,孟枇杷抬头看去,只见长廊处药炉前蹲着一青衣少女,正拿着把扇子在熬药。
孟枇杷眼眸一亮,忙扑过去问道:“跟我一起的……人呢……咳咳……”
她一开口才知嗓子哑得厉害,火辣辣象是吞了个炭块,惊天动地咳嗽起来,引得腹部纱布又渗出血来。
“哎呀,姑娘你快进屋躺着去,不能起来,你嗓子被烟熏过,得好生养上几天。”青衣少女忙丢了蒲扇来扶她。
孟枇杷拼命摇头,拉住少女的手,死死盯着她,艰难道:“他人呢?”
“牢里那些犯人全都死了……”
孟枇杷腿一软,直往地上滑去。
他没了吗,不可能不可能……
心脏象是被锥子扎了一下,顿时空了一大块,从四肢百骸泛起刺骨寒意,冻得她整个人都木了。
“唉呀,那位爷可真厉害,这么大的烟火竟然还能抱着你逃出来的,不过他一直昏迷着,听说还在发高热,凶险的很……”
孟枇杷眼珠子转了两下,终于反应过来,推开青衣少女就往外跑。
“姑娘,你别跑呀!你的脚!”
青衣少女惊了,就见她一步一个血脚印冲着院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