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扭伤了,这下连门都不好出了,孟枇杷既担心魏尚文,又担心家里,两头煎熬,高烧连绵不退,真是病倒了。
魏尚文伤势严重,大夫在汤药中加入合欢皮这类活血消肿的安神药物,倒是沉睡时候多,苏醒时候少,待清醒时问上孟枇杷,安平哄着说姑娘刚来过,魏尚文有心多问几句,终是抵不过疲累,又昏昏睡了过去。
府台大人指挥官兵在外搜寻,抓了许多澄湖帮乱匪,得到锦县百姓一致赞扬,可布告通缉的欧春华、王显中等人却是毫无影踪,这日他回到县衙,招了安平商议。
“贼匪没有踪迹,怕是隐在暗处伺机反扑,我带来的官兵日日在外搜寻,锦县县衙兵力缺乏,就怕欧春华等人贼心不死,再攻县衙,放一把火,那王爷的安全……”
安平正担忧这点,“现在爷的身体经不起长途跋涉,不然回京最好……”
“先把王爷移去府衙吧,府衙墙高院深兵力足,谅那些贼人也没胆冲击府衙!”
安平点头,“大人您不要出面,我们带上两个医术最好的大夫乘船悄悄走,护送的官兵全都换上便衣,走个神不知鬼不觉,此地东跨院仍原封不动,待事儿过了,再把大夫们放回去。”
“如此甚好!”府台大人欣然同意,又道,“王爷让找的周大湖,我也找着了,他砸了欧春华七个粮铺,许多粮食都被他散给百姓了,估摸也收缴不上来,不过锦仓那些钱粮他都存的好好的,正找木春先生,问什么时候上缴呢?”
“爷说过此事,让你全权负责。”
“是。”
安平沉吟一下,又道:“周大湖这人不错,我落进水里就是他救我一命,可惜此时没机会报答,一切只能等安定下来再说了。既然要去收缴粮食,那就让爷混进兵丁中一起出了县衙吧。”
“好!”府台大人爽快应了。
——
这一日小满节气,白日里天气已很是炎热,可更炙热的是锦县百姓们看运粮的热情。
锦仓重新修固,开仓纳粮。
周大湖带着他澄庆帮众用小车一车车把粮食、钱财运送过来,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议论纷纷。
“都是欧春华那厮存起来的银粮,朝廷的官仓都成他私库了。才短短几年,就吃成一只这么肥的蛀虫,庆幸府台大人清明,把这条蛀虫给抓出来了!”
“听说那些与他一路的恶卫都死了,可惜欧春华那厮还没被抓住!”
“现在他躲在暗处,看到这些钱粮重新上缴,不知心里得扭曲成啥样呢!”
“周大湖是个好的,前两日夜里砸开了七八个粮铺呢,你去拿粮了吗?”
“什么七八个,听说有二十多个粮铺呢,唉,我家住在城郊,错过了错过了呀,你拿了吗?拿了多少?”
“嘿嘿,少说也有毛七斤!大伙都在抢,我人瘦,没抢过他们,只抢到了七斤!”
“七斤还不满足,可恶,你就偷着乐吧,说出来干嘛,眼气我,也不怕别人知道了抢你!”
“嘿嘿,不说了不说了。”
官德茂知道福王爷离开了,心中松口气,也没声张,只悄悄来到花厅,“小菊,孟姑娘身体好些了吗?”
小菊见到大老爷,慌忙行礼,一路把人迎进去,“孟姑娘着了凉,有些咳嗽,烧倒是退了。”
“怎么又着凉了,是你没伺候好!”
官德茂一瞪眼,小菊吓得跪下了,“孟姑娘她,她……”
“怎不早说,你去东,不,你去外头请个大夫进来,现在就去!”
小菊吓得忙起身跑出去。
“回来。”官德茂喝止,掏出二两银子递过去,“再让大夫看着开些补身子的药!”
小菊欣喜笑了,接了银子飞快跑出去请大夫。
官德茂站到内室门口,先轻声唤了,“孟姑娘,方便进来吗?”
孟枇杷穿好衣裳,忍住喉间痒意起床坐到桌前,“进来吧。”
官德茂弯腰低头,抬步走进。
孟枇杷见是他,一惊立起,这下子再也忍不住,不停咳嗽起来,“……咳咳,是你……你给我,咳咳……滚出去!”
官德茂脸色涨得通红,左右瞧了一眼,扑通跪倒,抬手就扇自己巴掌,“孟姑娘,您大人大量,不要与小人一般见识,小人瞎了眼冲撞您,再也不敢了!姑,姑奶奶,您饶了小人吧!”
他说一句就拍一巴掌,声音清脆响亮。
孟枇杷愣住了。
官德茂抬头觑了一眼,停下巴掌,竟然俯下身郑重磕了个头。
那肥胖身子低到地上,仿如一滩肉泥。
孟枇杷立在那儿,霎时间忆起东岩山刚发生惨事那会,县太爷坐着小轿被人抬上山,多么高高在上,漫不经心,再瞧瞧现在丑态,真是让人觉得又憎恶又可恨。
“咳咳……民女可受不得县太爷如此大礼!”她让过一步,恨声道。
“咳,小人,”官德茂可能也觉得姿态太过,脸色红中泛赤,几乎要滴出血来,抖着腿立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绣荷包,小心摆到桌面上,“不敢打搅姑娘养病,我是来还这块玉牌的,望姑娘抬抬手,把小人当个屁给放了吧!”
他说完,又觑一眼孟枇杷表情,蹑手蹑脚退出去,临出门还返身仔细把门带上了。
孟枇杷重重喘息,咳了好一阵子才停下,她重新坐下,倒了杯水喝完,才拿起那个锦绣荷包一倒,一块润泽白玉牌滑了出来。
“福玉牌。”她抛开荷包,重新拿起白玉牌,拢在掌心,只觉失而复得,心中欢喜无限。
官德茂没走,把耳朵挨到窗户上,听得屋里传起细细啜泣声,不由得又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幸亏他机灵,李先生被抓起来,他就趁乱摸回了这块玉牌,此时物归原主,只望能减轻一些他的罪名,千万不要抄家流放啊。
官德茂一时窃喜一时沮丧,摇晃着胖身体往前堂走去,正哀叹这个县令官职还有几日好做,忽得听到一声惨哼。
这道惨哼只发出一半就闷了下去,像被人用手捂住了,里头的痛楚却是清楚传了出来,官德茂这些天经历了这番大变,早已成为惊弓之鸟,胖身体滋溜一个拐弯就退回墙角处,只探出一只眼睛偷瞧,这一瞧就让他魂飞天外。
欧春华这厮竟带了五六人杀回县衙,刚把一个干事一刀给捅死了,临了,扔到地上还补一刀。
“给我杀,一个不留!”
那些人冲进正堂,很快惨呼声响起,官德茂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个干事身上,只见他身下很快就汪成一个血洼,圆瞪着双眼,仿佛还在质问老天,为何死得这般冤枉!
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如兔子般猛然窜起,原路狂奔回去,冲开花厅大门,急呼道:“不好了,欧春华来杀人了!”
孟枇杷脸上还挂着泪,愕然望过去,官德茂已是冲来抓住她胳膊,惶急道,“快跟我往后门逃吧!”
他的紧张恐惧不似作伪,孟枇杷心头一跳,抓紧福牌,甩开他手,“你逃吧,我要去救他。”
官德茂奇异的,竟然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忙道:“他不在县衙,今日清晨就离开了。”
“啊?”
孟枇杷一下呆了,只觉掌中福牌顿时发烫,“他,他离开了?”
“姑奶奶,先别说这些了,我们再不逃就要死了!他们已经杀了好些人了……”官德茂一下下往花厅大门望去,只恐下一眼,恶徒就要持着大刀进来砍下他脑袋。
惊诧过去,孟枇杷努力镇定下来,“不能往后门去,他们从前头杀进来,估计后头也围上了。”
“哎呀,那怎么办!”官德茂腿一软,几乎要跌倒下去,他还想着,往后门逃,再带上夫人,这下夫人怕是要遭难了……
孟枇杷环视一圈室内,飞速把刚喝过的那只杯子反扣到茶盘上,与其他围成一列,又转身往床边去,把睡过的被单子抖展,几下折叠,拉平被褥做出无人入睡模样,又去外室,环视一圈,所幸小菊早已把她小榻上都归整好了,“把大门关上,从后窗走。”
官德茂看着她一系列动作,傻呆呆问道:“后窗外没路了呀?”
后窗外隔着一丛修竹就是院墙,院墙那头是墙深壁厚的大牢,此时早已烧成废墟。
“想活命,只有往废墟躲了。”
孟枇杷已往窗口翻去,睇他一眼,“不想死就跟过来。”
这一眼不知怎得,官德茂一下腿脚又有劲了,他忙关上大门跑过去,跳起身体使力爬上窗台,翻了过去,孟枇杷早已穿过修竹,跑到院墙下。
“等等我。”官德茂慌手慌脚把窗关好,跟到院墙下,见她还在等着他,一句谢谢就冲了出来。
“你来给我报信,我们两清了。”
孟枇杷冷冷道,双手互握,一腿曲起,“你先上。”
“哦,哦……”官德茂内心五味杂陈,一脚踩上手掌,往上一纵,只觉那脚底大力传来,他身体就跃上了院墙,他忙攀住,垂在下头的腿上一紧,她也爬了上来。
两人跳下院墙,往废墟跑去,刚到废墟处,他一头闷着就想往里躲,却听她又冷冷道,“快抓灰,消除脚印,不然还会搜到我们。”
“哦,哦……”
官德茂一个命令一个行动,忙笨拙着抓起废墟外头的灰,学着她的样子洒在他们走过的路上,又脱下外裳轻轻扫了扫,直到再无痕迹,才悄悄躲进里头,拉过被烧黑的木柱横梁等物,遮盖到身上。
此时,已能听到外头的喊杀声与惨呼声,恍如人间地狱。
东跨院内的丫环小厮,还有五六个大夫们惊惶奔逃,可又能往哪逃呢,眼睁睁看着护卫们抵挡不住倒下,最终又轮到他们。
欧春华劈死一个老大夫,听着手下报告,很是不耐地甩了甩长刀上沾着的鲜血。
“没有。”
“没有。”
他皱起眉头,那双灰蓝色眼珠子暗沉沉的,映着地上红汪汪血渍,更添几分阴鸷与狰狞。
“大人,找到李先生了!”
有手下拖死狗般从一间偏厢拎出了气息委顿的李先生。
欧春华神情一顿,旋即走了过去,嘿得笑了一声,“还未死呢?”
众手下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李先生如遇救星,几乎是涕泪纵横,“春华兄弟,你可算来了,愚兄惨哪!”
欧春华蹲下身去,也不去解他身上绳索,目光讥诮望住他,“你未死,是不是因为全招了,大人的事你说了几分?”
李先生听得此话,几乎要跳起来,慌得拼命摇头,“未说未说,我一字未说呀,就是因为我一字未说,他们才水米不给,你瞧我这样子,春华兄弟,你一定要信我,信我……”
他因扯动嘴唇,干竭唇瓣裂开,鲜血滴落下来,欧春华不为所动,伸手在他唇上狠狠抹了一把,又放到自己唇边舔了舔,仿佛一只吃人野兽般嘿嘿笑了两声,“那你知道那人去了哪吗?我可是听说他受了很重的伤,连床都爬不起来!能逃去哪呢!”
“这……”李先生神情一苦,又一喜,“春华老弟,你先把我放了,待我好好思量思量,定能想出他逃往哪了?”
“你也不知?”欧春华继续笑,缓缓立起身来。
李先生注视着他,眼中凝满希望,随即又一下空白,只见迎着日光,那寒闪闪的长刀仿佛山倾般劈了下来。
头颅掉落,在地上滚了两圈,不甘的目光中最后停留的就是那灰蓝色眼珠中的一抹冷漠到极致的嘲讽。
“你也不知,要你何用!”欧春华嗤笑一声,把长刀往他衣裳上擦干净,一挥手,“给我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