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青青,延绵不绝,仿佛一幅幅重叠青纱帐,掩护着矫健男儿游鱼入水,洄转自如。周大湖领着魏尚文,左冲右突,凭借地利娴熟,甩掉王显中等人安然回到水墩子大营。
魏尚文打量着水道尽头藏在芦苇丛中一块十亩方圆大小湖中岛,不由得笑起来,“你这块水地靠近邻县了吧,夏日里会涨水吗?”
“嗯,属于仓县的,涨也涨,最多涨个一两分,不会没了就是。”周大湖哈哈大笑,一撑桨把船划近,一步跳到岸上,又返身把船拉住。
魏尚文跟着跳到岸上。
“大仗子回来啦!大仗子回来啦!”
随着呜呜几声哨响,小岛上奔出许多人来。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粗略数去,不下百人。
“一些被官府重税逼得过不下去的兄弟,拖家带口的求个活路。”周大湖跟魏尚文解说着,又转向众人,“这位是木春兄弟,这次我跟六儿出去打探情况,要不是木春兄弟出手帮助,我都回不来了。”
众人惊呼,有个妇人急切冲过来,追问道:“我家六儿呢,大仗子,我家六儿呢?”
周大湖脸色黯然,“六儿腿上着了一斧,已送去大夫处养伤,王婶,六儿受重伤,是我没看护好……”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王婶松了口气,可那眼底还带着惊惶,泪珠子挂在睫毛上,被晨光一照,亮亮的。
魏尚文仔细看去,这些人中青壮年并不多,更多的是老幼妇孺,穿着粗布麻衣,虽不至于骨瘦如柴,倒个个服丧戴白花,隐隐弥漫着一股哀凄之意。
“前头与那贼官府在澄湖中干了一仗,好些兄弟没了,剩下些孤儿寡母的……”周大湖自责地轻轻叹了口气,眼底带着些颓丧,不过一瞬间,这些情绪又都丢开,呵呵一笑,“放心吧,我周大湖说话算话,带着兄弟们总会闯出一片天的,澄湖,就该是澄庆帮的!”
“澄庆帮!澄庆帮!”
众人齐声高呼,声势震天,听得人一股子热血涌上来。
魏尚文微微而笑,心底却忆起那一夜的惊魂,他的船只刚进入澄湖,两帮人就厮杀起来,混乱中无数蒙面死士跃上他的船只放火杀人,最终让他重伤落水,而那些随侍估计也都没了,现在他伤势养好,这笔帐也该算算了!
他正思索着,突然一人扒开人群,朝着他笔直冲过来,激动道:“公子……呜呜……公子……”
他的声音噢哑模糊,如同砂纸刮擦铁片。
他扑到魏尚文面前,双膝一弯跪下去,“公子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呜呜……安平好想公子啊……”
“安平!”魏尚文心头一震,忙伸手相扶,再细瞧,安平半边脸狰狞红肿一直蔓延到衣领以下,就跟他手臂一样,被火烧伤,这是毁了容,连声带都……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突然理解了王婶,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当日箭矢如雨,安平要挡他面前,被他挥退,可后来还是中箭落水,大火把整个湖面都烧着了,他还以为安平也……
“是周大仗子把我捞了起来,又在岛上养了这么久的伤,现在才能出来活动,我就想着寻找公子,真好啊,公子您没事!”安平呜呜大哭,又流着泪笑。
周大湖已过来,“原来安平要找的人就是你啊,这也是巧了,我救了安平,你又救了我,一报还一报,两清了!不过安平说他家公子才二十一岁,长得可俊了,你这满面大胡子的,怎么也不刮一刮……说起来,你们是被我们给连累了,你们商船走的好好的,撞上了我们两帮争斗……咦,让我想想,当时,那火是从你们商船上先烧起来的,那火苗子一窜一丈多高,风一紧,漫开一大片啊……”
周大湖说着激动起来,魏尚文忙制止了他,“大湖兄弟,让我先跟安平聊几句。”
“行行,你们去吧,去安平的屋子。”
周大湖看着跟安平走开的木春兄弟,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当时商船这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呢……
安平把魏尚文带到了他住的茅草屋里,拉过一张破旧木凳请他坐下,“公子,这屋子简陋……”他说着就要跪下去。
魏尚文忙拦住,示意他在床上坐下,“在外头别这么讲究了,我现在用的名字叫木春,人家问起,你叫我木公子就行。”
安平忙点头,可也不敢在他面前坐,最后就立在一旁,道:“公子,我们赶紧回去吧,在这边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天危险,回京禀告太……带西郊大营的黑甲军来,把他们全部杀光。”
安平十八岁,身高只到他耳垂,人虽说有些瘦吧,但也是精悍有力,此时再看,整个身体都干瘪了似的,衣袖垂在胳膊上晃荡,瞧了让人心里不得劲。
魏尚文默了默,“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安平一滞,“他们,锦县县令总归在里头的,那日夜里我可瞧见了,还有官府的宝船过来了,围在外头不让我们逃走,要不然我这脸,我这脸也不会烧成这般模样。”
“区区一个县令有这般大的胆子吗?”他轻声道。
“那,那是谁?”安平激动起来。
“我接了圣旨前来查锦仓贪腐案,最大的硕鼠肯定就在其中了。”
“锦仓管事?”安平问。
魏尚文点了点头,又道:“不过一个锦仓管事也养不起那么多死士杀手,怕还有京里的人牵涉其中,年前那一仗招了多少人眼,我那些子侄一个个都大了,心也野了,就看哪个胆子更大些……”
他的话未说完,可内里透出的诡谲却让安平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公子,我们先回京吧,这些事等回京了再查,您身边现在一个护卫都没有,太危险了,要是那些人找到我们……再派出几十个死士杀手的,我们怎么应付啊!”
魏尚文正要应答,忽听得外头喧哗起来,他起身站到门口一看,来人竟是孟嘉树。
“大湖哥,快快去救我二姐,我二姐被抓到县衙里去了,他们把我娘放回来,还要抓村长大伯他们,我娘说他们逼着二姐给县令大人做妾,你快去,快去救我二姐!我二姐性子倔,去晚了就要出事了……”孟嘉树一把抓住周大湖,满头大汗急声说道。
周大湖被扯得跟着跑起来,“谁把你二姐抓去的,衙役吗,你娘也被抓去了,才放回来的?你把事儿说清楚!”
“是陈付明,陈付明带着衙役抓了我娘和二姐,今儿早上我娘被放回来,说二姐要给县令大人做妾了,那些衙役拿着刀要抓村长大伯他们呢!我娘让我逃出来找你!”孟嘉树说得颠三倒四的,却已扯着周大湖快要跳上乌篷船。
魏尚文快步追去,拦住二人,“且慢,嘉树,你怕是把尾巴引来了。”
孟嘉树一怔,见是他立马高兴起来,“木春哥,快快去救我二姐。”
周大湖一惊,“啊,有人跟过来了?”
魏尚文点了点头,“嘉树,别急,你把事儿好好说清楚。”
两人一问一答,待孟嘉树把孟水根告诉他的还有今早变故一一说明,魏尚文肯定道:“他们故意放回你娘,就是引得你来找周大湖,来人不会很多,我们四面包抄。”
“好,他娘的,谁敢过来,老子宰了他。”周大湖转身,果断叫上兄弟们划船沿着小岛开始搜寻。
魏尚文一双眸子微微眯起,冷声道,“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
陈付明把船藏进芦苇丛,吩咐一个衙役看守,带着另一个衙役摸上了小岛。
小岛上到处都是茅草屋,屋前晾晒了些咸鱼干菜,格外的寒酸简陋。
“我师兄从师父手上接过的澄庆帮就是这个,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呸,什么玩意儿,送给狗都不要!一帮子穷鬼!”他心里一阵嗤笑,只觉以前的不甘就象个天大笑话,所幸现在找着了明主,不说县令官德茂,只说那欧员外欧管事,手底下多少粮铺酒楼,只需从他手指缝中漏出一丝,就够他活的了。
想到此,他胆子越发壮了,走过几间茅草屋,终于瞧见一个正坐在门前缝补衣服的小妇人,小妇人二十许年纪,生得面容白晳柔美,那盈盈腰肢裹在薄薄夏衫下,圆滑曲线望一眼就让人心头躁动。
小妇人听到脚步声,抬头望过来,随即愕然睁大了眼睛,站起身就要呼喊。
衙役一箭步冲去,捂嘴搂腰,很快就把小妇人挟持住往草棚里拖。
“我问你,周大湖住在哪?”陈付明跟进关门,从腰间抽出一截长刀威胁道,“不许喊,喊就抹了你脖子。”
凛凛寒芒刺目,小妇人吓得浑身哆嗦,眼泪夺眶而出。
“说!”
衙役微微松开手。
“我,我……”
小妇人眼中都是恐惧,却又带着一抹决然,咬紧牙关似要抵抗下去,陈付明提手就是两个耳光。
“陈哥打她作甚,这小娘子面容这般皎好,让我们哥俩玩玩正好,何必一定要找到周大湖屋子,等玩完她,把信放下就是了,还怕她有那胆子毁了!”衙役龇着门牙猥琐一笑,“我们速战速决,动作快点,他们保证发现不了,这里茅草棚那么多,再说有谁知道我们跟踪过来上了岛。”
小妇人一听,惊恐挣扎起来。
衙役一掌劈下,把小妇人打晕,“陈哥,你先来,我去门外给你守着。”
陈付明半推半就,笑骂一句兔崽子就往床边去,细瞧小妇人确实甜美可人,放下长刀正要宽衣解带,忽然呯得一声巨响,茅草棚那扇木门被人撞开,一个高大人影扑进来,一拳就朝他身上轰来。
他只来得及架起双臂格挡,只觉来拳势大力沉,咚咚如暴雨倾泄,砸得双臂巨痛,不由自主地后退躲避。
魏尚文一个旋身,长腿掀起,狠狠一脚,只听咔嚓一声,踢得陈付明手臂骨折,撞断茅草棚柱子飞跌出去,落到地上连打了两个滚。他跟着飞跳而出,按住他胸膛往脑袋狠揍。
平生最恨欺负女人的渣渣了!
不是人,畜生!
该打!
周大湖被人喊回时,就看到魏尚文爆揍陈付明,呯呯,拳头砸得脑袋一片开花,围观者目瞪口呆之后又齐齐鼓掌,另一边被孟嘉树死死按在地上的衙役,目中凝着惊恐湿了□□。
“公子,公子,别打了,再打就把他打死了!”
安平哑着声气连唤,大胆上前拉住了魏尚文。
周大湖大步流星赶来,甩下被他击晕的那个留守衙役,快跑一步重重一脚踹在陈付明腹部,直让他飞出去撞到一棵槐树才停下,“娘的,没想到你坏得都不当人子了,畜生!跑我岛上来欺负人,现在我就为师父清理门户!”
他气得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就要割了陈付明喉咙。
魏尚文接过安平递来的麻布帕子擦了擦手掌骨节上的血,恢复冷静制止道:“先审一审!”
周大湖的一只手已拎起陈付明脑袋,闻言一甩,恨恨骂道:“那就让他再多活一会!便宜他了!”
小妇人黄卢氏,被众人扶出倒塌的棚子,所幸茅草顶轻,除了两颊被打得红肿并未砸伤,她不想哭却忍不住流泪,“我听他们说,带了信过来给大仗子的,快找找。”
周大湖走到陈付明身边,搜了一下,果然摸出一封信,上头还写着周大湖亲启,落款人是县衙书吏大人陈付明,看到这忍不住又给他一脚,“有胆子来,还没胆子亲口说了!”
周大湖拆信一看,大怒,又恨恨踢了几脚,“你才是软脚鳖孙!丧家犬!还什么县衙书吏大人!你配吗!呸!”
魏尚文伸手,拿过信纸一瞧,只见上头写着:奶奶你的周大湖也有今日,象只丧家犬的滋味不好受吧!师弟好心给你指条明路,县令大人说了,只要你找出流窜过来的江匪大盗(附画像),这澄湖就还是你澄庆帮的澄湖,你还是澄庆帮的大仗子,要是你不答应,定有一日烧了这千倾芦苇荡,烤了你这只软脚鳖孙!再挂在城门上曝尸百日,让众人好好瞧瞧你这被几百只小鬼上身的衰样!师弟言尽于此,等着师兄英明决断。
移开信纸,魏尚文眉角一跳,下一张宣纸上明晃晃勾勒出了他的英武样貌!未蓄须时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