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格言 第4章 白矮星

少年惨白到能看见血管的眼睑掩住了一片清明的灰绿色眼眸。

他确实很累，大量未解析的记忆塞满了大脑，耳膜鼓噪着尖锐的声音，但这些痛苦不足以让他昏倒。

相反，痛苦只会让他清醒。

一般来说，清洁工小队五人一组。这支小队只有四人，说明他们刚失去了一个队友，还没补充新人。

天残的境遇总是相似，看见自己，他们很难不感同身受。再加上队友刚刚离开，如果此时自己借机提出加入他们，出于同情和怜悯，他们很大可能会同意。少年想道。

不，不对，不应该自己去提，这样太明显了。

他很快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叫乔延的女人似乎心很软，看样子她也是这支小队的首领。

自己应该让对方主动邀请自己留下，这样才不会惹人怀疑。

听着耳边几人交流的声音，少年心安理得蜷缩在乔延宽阔的胸膛里，通过众人谈话的内容分析几人之间的关系。

玄清与乔延不大对付；米亚似乎很厉害，乔延经常请他帮忙；那个高大的男人脑子好像有问题，乔延很关照他，还叫他“顾老师”。

为什么要叫一个傻子为“老师”？

少年不解。

更奇怪的是，明明只有四个人，傻大个却总跟一个名叫米莉的声音斗嘴。

不能睁开眼，他只能默不作声地躺在乔延怀中，将疑问压在心底。

乔延等人很快清理完最后一点儿地块，如他们所料，没有发生任何一个幸存者。

“倒也正常……”乔延叹息一声，看了眼躺在自己怀里的少年，害怕自己动静太大，把对方吵醒了，“收队回基地飞船吧，让研究员给他检查一下身体，再测试一下他的能力。”

听到研究所，米亚的表情如往常般平静，但米莉的脸“唰”地一下就沉了下来，可惜没人能看见。

米亚与米莉心意相通，他察觉到米莉的不满，却并未阻止。

“给那群冷血的怪物？他才多大？！你就不怕他死在那群非人类的手上？！不行，我不同意！”米莉尖叫一声，吵得少年眉头微皱。

乔延赶紧竖起手指示意米莉小声一点儿，他却不依不饶，继续喊道：“乔延，你知道能力测试有多痛苦吗？！他刚死里逃生，你就想他死？”

乔延深知天残对研究所的排斥，也清楚研究所对天残的态度，眉宇间有几分不忍，但仍旧坚持：“这是规定。”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米莉把脚跺得震天响，气急败坏地大喊。

看见米莉不服自己，乔延也加重了语气：“米莉，我是队长。”

两人互不相让，玄清双手抱于胸前，罕见地没有出声讽刺乔延。

傻大个挠了挠脑袋，一会儿看看乔延，一会儿看看米亚，搞不清队友为什么突然吵了起来。

长而翘的睫毛颤动了两下，乔延怀中的少年静静睁开眼。

乔延和米莉还在争执，乔延搬出队长身份压米莉，米莉显然不买账，冷哼一声：“乔延，你的队长是怎么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不就是研究所看你是……”

话还没说完，一直默不作声的傻大个突然出声：“他醒了！”

两人立马打住声音，乔延低头看去，只见一双如劣质绿宝石的眼睛正安静地看着自己。

少年见她发现自己醒了，下意识瑟缩一下，抿了抿苍白的嘴唇，说：“乔姐姐，我会乖乖听话。”

说着，还悄悄捏紧了乔延的衣角。

少年乖巧脆弱的模样让两人皆是一哽，米莉更是心虚，以为自己把对方吵醒了。

“没事，我们会保护你的。”乔延摸了摸少年干枯的灰发，顿了一下继续说，“米莉，就算我不把他送到研究所去，你觉得研究所会放任一个有高维能力的天残在外面乱跑吗？”

米莉无法反驳，只能气急败坏地在原地跺脚：“我知道！可你不能……”

他话未说完，少年虚弱柔和的声音再次响起，让两人心里一揪：“去研究所也没关系，你们不要为我吵架了，我会听话的。”

少年灰绿色的眼睛一片清澈，显然不清楚两人在争执什么。

见状，米莉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研究所是什么地方吗？”

少年听见凭空响起一道声音，吓得立马抱紧乔延，本就苍白的脸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

“谁，谁在说话？”

乔延拍了拍少年孱弱的后背，轻声安抚道：“别怕别怕，米莉是我们的队友，米亚的……”

她顿了好一会儿，才为两人之间的关系找到一个确切的描述词：“血亲。”

少年似乎没有完全理解，恍惚地点了点头，捏紧乔延衣服的手仍未松开。

米莉已经习惯他人害怕自己，压低声音继续往下说：“研究所是一个冷冰冰的地方，里面都是一群冷血的怪物，他们会把你关起来，强迫你面对各种极端情况，高温、缺水、极寒……直到得出他们想要的数据。”

“米莉！”乔延厉声制止。

“我说的难道有错吗？”米莉冷哼一声，“那段被抹去的历史，以及天残现在的处境，都跟研究所有分不开的关系。多少天残死在研究所的屠刀下，你忘了？”

话音刚落，玄清的声音不急不缓飘了过来：“米莉，你说错了，她怎么会排斥研究所，你忘了乔大队长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他冷笑一声：“行刑人。”

听到玄清吐出的词，少年全身止不住地颤抖，仿佛随时会晕过去。

乔延无力反驳，她一直都知道，这些队友只是因为研究所的压力，才不得不听自己的话。

一旦发生冲突，没有人会站在自己这边。更何况还有前任队长那件事……

算了，都是自己的错。

乔延叹了口气，妥协地低头下：“你要是害怕、不愿意，我可以帮你周旋。”

就算是个傻子，从两人激烈的争吵中也能看出研究所不是什么好去处。

少年咬了咬毫无血色的嘴唇，沉默良久，显然有些意动。

“你放心，我有这个权限。我可以跟研究所谎报你的能力，这样研究所只会进行最基本的身体检查。”乔延再补充一句。

谎报能力么……少年敛下眼睑。

联盟针对天残的基础教育中并没有维度黑潮相关内容，可自己的脑子里却塞满了有关维度黑潮的知识。

如果乔延谎报了能力，自己没有接触过研究所，没有让脑中知识过个明路，难保不会在日常行动中露陷。

这么想着，少年卷曲的长睫颤抖了两下，深随后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乔姐姐，我愿意去研究所。”

“诶，你这个人怎么……”米莉一听，气血顿时涌上了脑袋。

“你们能救我，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怎么能让你们再帮我。而且，我也想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

少年看着自己苍白到透明的双手，说：“如果我真的变厉害了，我想报答你们……”

听完他的话，乔延叹了口气，怀中少年懂事得让人心疼，竟还想着回报他们。

她忍不住想起前队长，其实他们接触并不久，一起出过两次任务。

前队长是一个很好的人，整支队伍里只有他不在意自己之前的身份，对自己处处袒护。

可惜没等自己报答对方，他就死在任务中。

米莉也被少年的话所触动，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而玄清挑了挑眉，似是在阴阳怪气，突然出声：“你别误会，救人是我们的工作。如果今天躺在这的是个阿猫阿狗，我们也会救，不救扣钱。”

“玄清！”乔延低喝一声，对方平时跟自己呛话就算了，怎么还跟少年呛话？真是太没眼力见了。

就连一向不表露情绪的米亚也沉下脸，淡淡扫了一眼玄清。

玄清耸了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继续说：“别瞪我，我是瞎子，看不见。”

说完，他撇过头，晦暗无光的眼睛精准锁定乔延怀中少年。

少年立马往乔延怀里又缩了缩，似乎很害怕咄咄逼人的玄清。

乔延不想跟玄清起争执，无视掉对方对其他人说：“我已经在终端上报了我们的坐标，返回舱很快就到了。”

等待返回舱的时间里，乔延简单询问了一下少年的信息。

少年自称自己是偷渡客的孩子，父母早亡，一个人流浪着长大。

当乔延问到他的名字时，少年坦然地说自己忘记了。

这是实话，少年眨巴着灰绿色双眼。

他自小少眠，记忆力不好，经常忘记事情，经历黑潮后脑子里又多出一堆陌生的知识，乱糟糟混在一团，根本想不起自己叫什么。

“不过……有人跟我说，人类的名字标志着人的存在。”少年微微抬起头，右手捏成圈抵在右眼，眺望着天上的星点，“经历了黑潮，我也算获得新生了，既然记不起来，就给自己取个新名字吧。”

“就叫……”

天上闪烁的星点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灼目的光照得第三居住区分毫毕现。

“白矮星。”